凌晨四點四十分,我在小區門口上了一輛打雙閃的休旅車。夜黑風高,北京街頭空空蕩蕩,我們駛入一個停著許多旅游大巴的院子。接著,我和十幾個游客一起站在寒風中發抖,帶團導游摸黑與我們一一交接。我上交一百塊,她塞給我一張單子,指指身后大巴,“快上車!”我鉆進大巴,車里有燈,攤開單子一看——“北京旅游協議書”。
此地不宜久留
“朋友們,憑良心說,咱們就花100塊錢,走這么多景點,還想吃得好,天下哪有這等好事。”
2015年11月17日黃昕宇北京
凌晨四點四十分,我在小區門口上了一輛打雙閃的休旅車。夜黑風高,北京街頭空空蕩蕩,我們駛入一個停著許多旅游大巴的院子。接著,我和十幾個游客一起站在寒風中發抖,帶團導游摸黑與我們一一交接。我上交一百塊,她塞給我一張單子,指指身后大巴,“快上車!”我鉆進大巴,車里有燈,攤開單子一看——“北京旅游協議書”。
這是由40多個散客湊成的“北京一日游”旅行團,一車男男女女有老有小,口音各異,唯一相同的——大家都是沖著100元的低廉團費而來。
第一個項目是觀看升旗儀式。我們一行幾十人下車匯入長安街人行道上的人流,緩慢向前。臨近天安門時,路上出現了一個白色的安檢帳篷,人們排長隊依次通過安全門和探測器,有人感嘆,“到底是首都北京啊。”
十幾年前我還是個小孩時,來北京旅游,也曾站在這里。那時我被埋在人群里,抬頭張望,滿天都是傻瓜相機。如今這兒最熱門的物件是自拍桿,游客們早早備好,高高地杵在斜前方,仰臉撅嘴。
我們的導游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孩,自稱“小李”。小李長相清秀,穿一件掐腰羽絨服,頭發整齊地束在腦后。她始終微笑著,一開口就說“朋友們”。天安門廣場是北京游的起點,“朋友們!”她說,“先接受點愛國主義教育。”但她自己卻沒下車。
七點不到,我們準時回到車上,大巴開始奔往八達嶺長城。小李站在車頭拿著話筒。必要的介紹和交代后,她說:“朋友們,今天的行程中有自費項目,有些需要補票的朋友不要著急,我會到你身邊。”她補充道,有自費項目并不奇怪,“古今中外,哪個旅游團沒有自費項目呢?”大家有意見最好也不要爭辯,“車上有公司的攝像頭,看著小李,也看著大家呢”;實在不滿也不是沒有辦法,“到了八達嶺,您可以下車,小李給您退全款”。
我打定主意,堅決不去自費項目,然后便昏睡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我被搖醒,小李笑吟吟的圓臉離我只有20厘米:“您還需要補交自費項目的60元。”
“我不去自費項目,行不行?”
“不行。集體行程是統一的。”她微笑。
“我在車上等著大家行么?”
“不行。我們團是聯票制,所有景點一張通行證。”她繼續微笑。
“之前你們可沒說有自費項目的行程?”
“他們可能沒說清楚。”她應答飛速,還在微笑。
為了不在偏遠的八達嶺被扔下,我不甘愿地補交了60塊錢。小李繼續往后走去,我問隔壁座位扎馬尾的女孩,你們補交了嗎。“只能交了!”她咬牙切齒,抱緊書包往后一靠,“就是騙錢嘛,反正我今天絕不會再多花一分錢。”
二
我們去的是八達嶺長城的東段——水關長城。這段長城的特點,是陡。臺階被扶手桿劃分成兩半,一道上,一道下。每一級石階都有小腿高,我順著向上的人流奮力爬了一會兒,累得兩膝酸脹。離下一個欄桿開口還有頗長一段距離,又無法逆流而下,只能繼續往上攀爬。
一個小時后,我們陸續回到車上,都氣喘吁吁的。有個中年男人花錢披著皇帝龍袍拍了照,領回一紙貼著照片的“好漢證”,顯得心滿意足。小李一直在車里等著大家,這會兒悠哉地開著玩笑:“朋友們,以前有個大爺登完長城大發感慨,作詩一首——‘不到長城非好漢,登上長城真震撼。登到頂峰真笨蛋,下來雙腿直打顫’”。
大巴繼續往十三陵方向奔去,小李接著說話了。
“朋友們,我在介紹時,希望大家安靜,仔細聽講。”她強調了一下紀律,顯得這一段特別重要。十三陵是明朝十三位皇帝的陵寢,十三陵的神物貔貅,自然極有靈氣。話說龍生九子,這九太子就是貔貅。貔貅吞金銀財物為食,卻沒有肛門,只進不出,因此被視為招財進寶的祥物。
“朋友們,既然來了十三陵,怎么能不請一座貔貅呢?”
話音剛落,大巴駛入一個大院。這是十三陵旁一個規模不小的玉器城,我們的午餐也將在此解決,八菜一湯。
一名男工作人員上前接待,把我們領到入口處的貔貅石雕,又講了一遍貔貅傳說。也許發財的事百聽不厭,大部分人都圍在石雕邊,聽得聚精會神,依他的話摸了摸石頭,沾財氣。進入大廳前,小李特地嚴肅交代“里面不允許拍照”。
廳極大,人聲鼎沸,一眼望不到頭。玻璃柜臺里全是大小、色澤各異的玉貔貅。很多人正在仔細挑揀,準備掏錢“請”財神。
我是“請”不動了,打算快速出去,直奔餐廳。這個大廳以一種古怪的方式排滿柜臺,隔出的之字路極長,沒完沒了地曲折向前。我一路穿過玉器、木雕、景泰藍、牛角梳和編織手串,終于出了大廳。
餐廳更加嘈雜,擺著20多個大圓桌,桌上有15副濕嗒嗒的碗筷。用餐節奏緊張,一坐滿15人,推餐車的阿姨就迅速上菜,一吃完,餐具就被立刻收掉。
馬尾女孩也徑直跳過了購物環節,我們在餐廳相遇,與陌生人拼足一桌。上菜了,海帶絲、蘿卜塊、拍黃瓜、豆腐絲、土豆絲、豆芽菜、圓白菜,和幾乎全是面粉的丸子,湯格外清透,幾絲蛋花懸浮其中。原來八菜一湯是八涼菜一湯。
我咽下一口冰涼干硬的米飯,瞟到一個移動餐車正售賣小米粥、包子和咸鴨蛋,生意很不錯。我立刻放下筷子奔上前,一杯尚溫熱的粥和一個咸鴨蛋要價十元。我又掏錢了,一回頭正好對上馬尾姑娘復雜的眼神,有點心虛,仿佛自己背叛了革命。
再回到車上,每個人都在抱怨。小李微笑道:“朋友們,憑良心說,咱們就花100塊錢,走這么多景點,還想吃得好,天下哪有這等好事。”大家安靜了,馬尾姑娘臉色難看,也不再說話。小李話鋒一轉,“沒關系,小李請大家免費吃果脯和烤鴨”。
車很快拐進另一個特產商城,我又一次穿越漫長的折回購物通道,沿路都是推薦試吃的售貨員,切成花生米大小的油亮烤鴨和顏色艷麗的果脯盛在小紙盤里,戳著牙簽。試吃免費。
地圖上,十三陵已經近在咫尺,卻依然不是下一個站點。
我們先被拉到了自費項目老北京堂會,觀看天橋技藝。每個藝人都有一個凄慘動人的故事,吞劍的彪悍大哥為了藝術忍饑挨餓,表演柔術的小女孩據說是棄嬰,性格自閉卻刻苦自強。藝人們講起故事,曲調悲戚的背景音樂適時響起,小女孩舉著竹筐下臺走入觀眾區。每次走到桌子邊,她就停下來,低頭不語,不少人便給了錢。馬尾女孩緊抿著嘴,不為所動。
正午時分,我們終于到了真正的景點——十三陵中的長陵。我們幾十個人散進景區,走過祾恩門,就到了祾恩殿,一座朱棣像和一些明朝物件很快便能看完,再匆匆繞一圈地宮之上的寶城,集合時間就到了。這一趟總共花了不到四十分鐘。
小李說:“三十分鐘是逛陵,四十分鐘是賞陵,五十分鐘就是守陵了”——“朋友們,皇帝墳頭不干凈,此地不宜久留啊。”
三
一天的行程到此已結束。一看表,才下午兩點多,我們居然走完了六個“景點”,每個地方都危機重重,一不小心兜里的錢就莫名其妙花出去了。馬尾姑娘堅守到現在真是不易。
大巴開到了一個汽車安檢站點。小李解釋說,汽車需要在此打掃衛生、加油、安檢。我們可以到里面休息。但一下車,大家就緊張起來。我們被領進一個看起來規格更高的玉器城。幾個穿制服的導購員把我們帶到一個擺滿座椅的房間,殷勤地送上熱水,分發面包、點心。
接點心時,大家都有些猶豫。
這時,一個年輕人推門進來。他脖子上掛著粗金鏈,暗花夾克,皮鞋看起來很貴。年輕人個頭小,卻自帶氣場,一進屋,幾個導購員叫了聲“張總好!”,交握雙手讓到一邊。張總南方口音,自稱江浙人,這是他父親的公司,他自己則在澳門做博彩生意。他開門見山:“你們放心,不需要你們購物。”
那需要什么呢?張總開始一番演說。北京市旅游局正在開展“千團無投訴”旅游購物單位評選,全北京無數個旅游單位競爭11個名額。他希望我們在旅游局或者媒體調查時給個好評,順便給別的單位送個差評。我們之所以來到這兒,是他二十塊錢一個人跟導游買來的。他不指望我們購物,“這兒是騙外國人的”,至于幾百塊的人頭費,“司機到邊上加個油就能賺回來”——那加油站也是他家的。
看大家將信將疑,張總繼續說,“今天大家交個朋友,咱們就有話直說。”他問:“大家今天是不是沒吃好,沒玩好?”我們紛紛點頭。“是不是聽了很多貔貅的故事?”大家點頭如搗蒜。
“旅游這行水很深,到哪不賺你錢?”他把我們帶到隔壁展廳,親自演示如何挑揀真玉石。大家聽得一愣一愣的。
“我這么做,都是為了我父親可以早點退休,八十多歲的老人了,每天一大早來上班,我做兒子的,于心不忍。”他突然指了指房頂一角的攝像頭,“我知道他就在那兒看著,我要讓他看到,我有能力給他拿下‘千團無投訴’。”
“你還是個孝子啊!”有人說。
“你這個人很坦誠啊。”又有人說。
馬尾姑娘始終有些懷疑,站在后排遠遠地看。張總拿出三支玉鐲,指著她說,“小妹妹,你戴眼鏡,看起來有文化,你來看看哪個是真的?”她狐疑地看了看,指了看起來通透的一支。“騙的就是你!”張總笑道,接著解釋了一番,說得頭頭是道。
“學到了沒有?”他問。馬尾點了點頭。
“開不開心?”他又問。大家齊聲答道:“開心!”
“有沒有點掌聲?”大家紛紛鼓掌。
張總吩咐下屬拿來一袋掛件,打算送給我們一人一條。
“今天我們交了朋友,現在我倒要看看,我講了這么久,到底值多少錢?我這個人,到底值多少錢?”他指著一塊玉,“這個,賣三千塊錢吧,告訴你們,成本價也就三四百,我賣你們八百,明著賺你們四五百,有人要嗎?”大家面面相覷。“六百,有人要嗎?”眾人沉默。“四百,有人要嗎?”一個大媽小聲說,她沒有四百。
張總大聲說:“我不傻,你們不是沒錢,你們是選擇懷疑。”他決定把面子掙回來,指著三節柜臺說,“里面的東西,全部一百。拿!”
男男女女蜂擁而上。馬尾姑娘從背包里掏出錢包,也走了上去。
重新回到車上,小李已經消失了。司機說,大巴的最后一站在奧體中心,鳥巢水立方走幾步就到了,我們可以自行前往。這一次,沒人再提出異議。馬尾掏出兜里的玉鐲,看了幾眼,塞進包里。
傍晚六點左右,大巴在奧體中心馬路邊將我們放下,幾十個人在路邊站著,互相觀望了半分鐘,漸漸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