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鐵道部發言人王勇平:我沒有替誰去背黑鍋】原鐵道部新聞發言人昨日退休,7·23事故后首次接受采訪講述“反正我信了”發布會內情。
2011年7月24日,時任鐵道部新聞發言人王勇平在7·23溫州動車事故新聞發布會后“揮手”離開。
11月25日,即將退休的王勇平接受記者采訪。新京報記者賈世煜攝
原鐵道部新聞發言人昨日退休,7·23事故后首次接受采訪講述“反正我信了”發布會內情。
■ 對話人物
王勇平原鐵道部新聞發言人。2011年7·23溫州動車事故新聞發布會上,王勇平因“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和“這是一個奇跡”兩句話成名,成為輿論炮轟的對象。此后,他告別新聞發言人生涯,遠走波蘭,成為鐵路合作組織中方代表。去年,他回國擔任中國鐵路總公司文聯主席兼秘書長。
這種說法是不負責任的,我沒有替誰去背黑鍋。在那種特定的情況下,讓新聞發言人出面也沒有什么不合適的,我沒感到特別的委屈。
——對網上的“背黑鍋”一說,王勇平表示否認。
■ 對話動機
這是一次徹底的告別。相對于四年前的那次“遠離”來說。
27日,60歲的王勇平退休了。從外表上看,他和四年前并沒有太大變化。除了從發根爬出的幾縷白色。
這位曾經的鐵道部新聞發言人,談話間仍保持平靜的語氣,不緊不慢,循著自己的邏輯。
11月25日,退休前夕,王勇平決定接受新京報記者獨家專訪。這是7·23事故新聞發布會后,他第一次直面媒體,披露當時那場發布會前后內情。
交談持續了兩個多小時,他沒有回避任何一個問題。
不過,曾經深陷輿論漩渦的他最后提到一句話,“我尊重別人對我的各種看法。”
“我期待退休的到來”
新京報:你應該馬上就退休了吧?
王勇平:我已經跟組織上表明了我的觀點,到點就下。我等待這一天的到來。(笑)
新京報:去年11月底從波蘭回國后,你一直擔任鐵路總公司文聯主席的職務,這個職務符合你的意愿嗎?
王勇平:到文聯工作既有組織上的考慮,也有我本人的愿望。回國后領導對我說,可以對自己的工作提出一些要求。我只剩下一年的工作時間,而且從內心里來說,我比較喜歡文學藝術方面的工作。
新京報:沒想過要回宣傳部?
王勇平:我已經離開這個崗位三年多,從沒這么想過。
新京報:這一年來的工作和生活狀態是怎樣的?
王勇平:特別充實、快樂。在通過我作為文聯主席提名的會上,我講了一段話,大意是說,我只有1年的工作時間了,算起來就是三百六十多天,我要把每天都過得有意義,不虛度職業生涯的最后一站。
新京報:跟之前變化大嗎?
王勇平:不像以前在宣傳部那么忙碌了,那時候神經一直都是繃緊的。現在每天正常上下班,早晨8點上班,下午5點下班。過去在宣傳部時,很少按時下班,基本上都是晚上八九點回家,有時凌晨兩三點還要被叫去開會。
新京報:之前是宣傳部部長,在前樓辦公。現在是文聯主席,在后樓辦公。前后有差別嗎?
王勇平:沒感到有什么差別。只是崗位不同,大家對我一直都是很友好的。
新京報:退休后有什么打算?
王勇平:退休就是退下來休息,我向往著過一種云淡風輕的生活。當然,退休后,我還會對書畫、攝影、旅游這些有益身心健康的事情保持興趣,也會應邀從事一些講學培訓的工作。
新京報:生活重新恢復平靜,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王勇平:平靜的生活應當是大多數人的向往和追求。風口浪尖是暫時的,淡泊寧靜才是我所滿意的生活狀態。
“我沒有拒絕任何一個問題的回答”
新京報:現在回憶2011年7月24日那場新聞發布會,是什么樣的感受?你自己怎樣評價?
王勇平:關于那場發布會,社會上的評價已經很多了。我怎樣評價并不重要,我只能說,我盡到了我的職責,做了我該做的事。
新京報:當時你在發布會上的處境是怎樣的?你對媒體的態度抱怨嗎?
王勇平:當時場面比較混亂,參加發布會的媒體朋友情緒也比較激動;加上2011年新媒體剛剛興起,我們對如何在那種輿論環境下應對突發事件還沒有經驗;又由于社會上很多人對高鐵事業有很多不同看法,鐵路自身也存在許多需要改進的地方,特別是這次事故死傷了那么多人,媒體反應強烈,甚至有的媒體朋友把新聞發言人當作問責的對象,我也完全能夠理解,所以不存在抱怨的問題。
新京報:你當時了解事故的詳細情況嗎?
王勇平:開發布會時距離事故發生只有26小時,事故的原因還在調查。在調查結果還沒有定論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事故的真實原因是什么。我連事故現場都沒來得及去,只能公布一些當時能夠掌握到的事故發生概況,更細致、更深入的情況都還不清楚。
新京報:面對圍在臺前追問的記者,你發言時的心態是什么樣的?
王勇平:對這次事故,我也非常痛心,因此我能夠理解他們。追問事故的真相是記者的責任所在,作為政府部門新聞發言人,我有責任有義務去努力滿足他們的知情權。
新京報:發布會后,記者不愿意離開,將你圍住,你當時是什么樣的情緒?
王勇平:宣布發布會結束后,當時很多記者認為還有很多問題需要提問,于是沖到臺上把我圍住,有兩名記者把我兩只手抓得緊緊的,說不能走。我就在那種狀態下繼續回答他們的提問。我努力保持著自己至少是外表上的平靜。
新京報:對于你的標志性語言“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和“這是一個奇跡”這兩句話,你后悔嗎?
王勇平:從后來發生的情況看,或許換一種表達可能更好些。“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它是有語境的。當時網絡上盛傳埋車頭是掩蓋證據,掩蓋事實。我回答說我下飛機時,問接機的同志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事。他們給了我一個解釋,說掩埋車頭是為了便于繼續搶險,因為當時搶險現場狹窄,有一個泥潭,必須先填埋后才有助于繼續的救援。事實上,這是舉世皆知的事故,任何方式也掩蓋不了。其實話說到這里也就可以了,可是為了得到媒體朋友的信任,我又補充了一句,“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現的。
至于“這是一個奇跡”,這個話是回答關于小伊伊的提問。提問說在鐵道部停止救援后,在吊車時發現一個活著的小生命。當時列車已經經過了多次地毯式的搜救,并且生命探測儀也顯示沒有生命跡象了,我們不可能在還有生命的情況下停止救援,事實上鐵道部一直也沒有停止搜救,即便是起吊列車時,也是分層起吊的,這才有可能發現幸存的小伊伊。小伊伊頑強的生命力讓我感到是一種奇跡。所以我就做了這樣的答復。
新京報:說這兩句話的時候,你是不是生氣了?
王勇平:我沒有理由生氣。我是在誠心誠意地回答每一個問題,只能說回答的好與不好,但是我沒有拒絕任何一個問題的回答。有人說我當時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這是誤解我了。我在發布會上多次鞠躬表示道歉,這既是對死者和傷者,也是對全社會表達鐵路方面的深深愧歉。
新京報:你在會上有短暫的保持微笑狀態,這是你的習慣嗎?
王勇平:我認為當時表情始終是凝重的。至于網絡將我某個瞬間說話的表情截屏定格,認為代表了我當時的心態,這是不客觀的。發言人面對媒體保持微笑是一種尊重,也是我的習慣。但這是一次有著重大傷亡的事故發布會,我的心情始終很沉痛,至于我出現了習慣性的微笑表情,我確實沒有意識到。媒體以此認為我漠視逝去的生命,我無法接受這種觀點。
新京報: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那場新聞發布會重來一次,你會用什么樣的表現來應對?
王勇平:你說的是假設,歷史不會重演。即使歷史重演,我仍要承擔我的責任,但是我會考慮得更全面、更穩妥。
新京報:你對那場發布會的表現打多少分?
王勇平:這個分不應該由我來打,我只能接受評判。
預感會出事電話家人不要看直播
新京報:很多人認為,盡管事故發生時你是鐵道部的新聞發言人,但那次發布會應該由鐵道部的更高層來主持。
王勇平:有這個說法。當時事故的救援、善后等相關工作繁多而復雜,鐵道部領導需要集中精力去做好這些工作,處理各種各樣的問題。而且在舉行發布會的同時,還召開了全國鐵路吸取事故教訓、打好安全翻身仗的電視電話會議,都湊到一起了,所以讓我先去發布。
新京報:你們是怎么決定誰去參加發布會的?
王勇平:我下飛機后就接到上級有關部門領導的指令,要求立即召開發布會。我向部領導匯報,當時很多情況還沒有搞清楚,我們提出來能不能稍微晚一天再開發布會?但是有關部門要求當天晚上必須開,因為當時的輿論出現了很大的偏差,謠言盛行,完全可能引發嚴重的群體性事件。而且當天要開發布會的消息也傳出去了,很多媒體在等候。
部領導問我有沒有把握?我說我剛剛到,情況不掌握,我沒有把握。過了一會兒,領導又問,你究竟有沒有把握?我說,我沒有把握,但是領導讓我上,我盡力而為。
新京報:你兩次說了沒把握,最后還是決定要你去。
王勇平:我自己也需要一個態度。因為是新聞發言人總得有一種擔當的精神在,這個時候我不去,既沒有盡到發言人的責任,也不符合我的性格。
新京報:有人說你替別人背了黑鍋,你同意這個說法嗎?
王勇平:這種說法是不負責任的,我沒有替誰去背黑鍋。在那種特定的情況下,讓新聞發言人出面也沒有什么不合適的,我沒感到特別的委屈。
新京報:那天走進會場的時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王勇平:在乘車去發布會現場的路上,我一直在揣摩記者會問一些什么問題,以及如何回答這些問題。當我下車要走進發布廳時,門口有一位熟悉的記者朋友攔住我說,“王部長,里面太亂了,今天可能會出事,我建議你最好不要去,取消這次發布會吧。”這時站在我身后的上級部門的一位領導,說他先進去看看。過了一會兒,他出來很凝重地說,我們還是進去吧。
新京報:你自己會有不好的預感嗎?
王勇平:當然會有預感。因為這個事故太重大了,輿論對鐵路非常不利,我掌握的信息又非常有限,準備工作也非常倉促,再加上現場直播,我自己確實很擔心,沒有底氣。在去發布會現場前我給家里打了個電話,因為我母親當時住在我們家里。我跟我愛人說今天晚上可能會有一個關于事故發布會的直播節目,家里人就不要看了,特別不要讓80歲的老母親來看。我擔心老人看到心里會承受不了。
沒想到會成為輿論的眾矢之的
新京報:你是怎么走出會場的?
王勇平:當宣布發布會結束的時候,記者一下子圍上來了。他們繼續問,我繼續答,同時慢慢地移動。下樓梯時還有一些記者追上來,后面的照相機快門聲響成一片。我回身揮了下手,以示禮貌。后來這張照片被很多媒體發出來,說我告別了新聞發布會舞臺,成了一張傳播很廣的照片,賦予了很多的寓意。
新京報:你揮手告別時,有沒有想到這是人生中最后一場發布會?
王勇平:沒想那么多,我當時筋疲力盡。第二天早晨在大廳里遇到部領導,他說上級領導看了發布會的現場轉播,提出鐵道部要表揚王勇平。我說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但后來我成為輿論的眾矢之的,這是我意想不到的。
新京報:接下來發生了什么?
王勇平:輿論越炒越厲害,部領導覺得我再做新聞發言人可能不太合適了,就考慮對我工作進行變動。
新京報:那些日子你是怎么過的?
王勇平:當時我們全家人都不涉及這個話題。不上網,不看報,把自己與外面的輿論隔絕開來。在那年10月15號去波蘭之前,我有兩個月辦理出國手續的時間,我每天就在部里小型新聞發布會的會議室里等待。
新京報:你在辦公室上網看新聞嗎?
王勇平:基本不上網,但我知道網上都是罵聲。一直到我要出國了,還有人在那鉚足了勁罵,說絕不能放過我,不能讓我跑到國外去躲起來。我哪是到外國躲起來?我是去工作的。
新京報:后來有一些為你抱不平的聲音出現。
王勇平:越到后面,理性的聲音越多,客觀看待這場發布會的人越來越多。
新京報:聽說你把王旭明寫給你的公開信貼到了辦公樓內。
王勇平:這個事是不存在的。我覺得這封公開信從觀點到事實都是立不起來的,我怎么可能把這封信掛到辦公室里呢?當然,我也覺得他寫這個信可能是善意的,但是客觀上造成了對我的誤解。
在波蘭期間經常和母親視頻聊天
新京報:你是什么時候知道自己被免職的?
王勇平:鐵道部黨組開會的前一天晚上,大概8點的樣子,我從辦公室回去,在走廊遇到部領導。他說,勇平我們來談談你的工作問題吧。
新京報:當時你有心理準備嗎?
王勇平:沒有。他說,現在這種情況下,你再主持鐵道部的新聞發布工作不合適,所以我們想給你調整一下工作。現在華沙鐵路合作組織正好需要一個委員去,你看怎么樣?我說我服從組織安排。
新京報:你當時就同意了?
王勇平:對。他說你還有什么條件嗎?我說沒有條件。第二天黨組上會的時候,就這么通過了。
新京報:當時沒有公開說過你被免職的原因?
王勇平:對,人事變動很正常,不需要什么理由。如果是因為過錯變動工作,那是另外一回事。而且,部領導找我談的時候,他也說輿論現在炒得這么厲害,但這不是你的過錯。
新京報:你們的談話沒持續多久?
王勇平:非常簡短。說完之后,我當天晚上就回去收拾東西。第二天上班大家還有一些工作來向我報告,我就告訴了他們我工作調整的事情。
新京報:離開時,對自己的工作會有不舍嗎?
王勇平:人都是有感情的,何況我在這個崗位工作了整整8年。當時的那種心情,更多的是對新崗位的期待。
新京報:在波蘭期間,會有特別難熬的時候嗎?
王勇平:沒什么特別難熬的。如果說有的話,就是在傳統節日的時候,特別想念自己的母親,她80多歲了,非常希望我早點回國。開始是打電話,后來她竟然學會了QQ視頻。所以下了班之后,我回到住處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母親先視頻一下。
新京報:你回來之后,鐵道部變成了鐵路總公司。
王勇平:這是鐵路改革的重大舉措。鐵道部換牌那天,我正好在白俄羅斯參加一次國際會議。那天我的心情特別復雜。你說對于鐵道部沒有留戀嗎?不可能。我們都是這一段歷史的參與者、見證者和宣傳者。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悲劇人物”
新京報:你恨過當時報道你的記者嗎?
王勇平:我能夠理解他們。我們之間沒有私怨,只不過是對一些事情的看法不同而已。
新京報:作為一個新聞發言人,在突發事件時被推出來,你會覺得委屈嗎?
王勇平:那是一種責任,既然愿意承擔這種責任,就不應該考慮個人得失。
新京報:你覺得自己是個悲劇性人物嗎?
王勇平:我認為我的人生是很充實、有意義的,我從來就沒有感覺自己是悲劇人物。
新京報:但你確實經歷了挫折。有沒有反思過,自己最大的缺點是什么?
王勇平:我也經常反思自己,對自己也有很多不滿。就這次事件來說,我對發布過程中可能出現的狀況預料不足,主觀上太過自信。尤其是一些個性化的語言,在那種特殊的場合下表現是不合適的。
新京報:你曾經在書里寫道,“放下,放下,通身放下”。現在想來,你放下了嗎?
王勇平:這是我對自己提出的要求,當然我也尊重別人對我的各種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