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慈善家》:這二十多年你一直在觀察和思考公益慈善,2014年又帶隊到云南貧困村實踐,你所成立的“小云助貧中心”與常規的扶貧組織似乎有明顯不同,可以介紹一下嗎?李小云:我在探索方案型公益,我的想法是,通過社會資源和公共資源的投入和適量輸血,來換取貧困村自我造血的功能。中國是一個強大的、掌握發展資源的政府,政府資源很多,但是不知道怎么規劃民生,通過公益形成方案,引領政府資源進入民生領域,在社會轉型期發揮調節器的作用。因為政府資源龐大,官僚體系的運作是非常困難的,公益在這方面能起到獨到作用,公益和政府之間的關系構建也非常關鍵。
政府在民生建設上存在嚴重缺陷
《中國慈善家》:這二十多年你一直在觀察和思考公益慈善,2014年又帶隊到云南貧困村實踐,你所成立的“小云助貧中心”與常規的扶貧組織似乎有明顯不同,可以介紹一下嗎?李小云:我在探索方案型公益,我的想法是,通過社會資源和公共資源的投入和適量輸血,來換取貧困村自我造血的功能。中國是一個強大的、掌握發展資源的政府,政府資源很多,但是不知道怎么規劃民生,通過公益形成方案,引領政府資源進入民生領域,在社會轉型期發揮調節器的作用。因為政府資源龐大,官僚體系的運作是非常困難的,公益在這方面能起到獨到作用,公益和政府之間的關系構建也非常關鍵。
小云助貧中心不做救助,而是做方案,通過我們的前期探索來形成一個可行的方案,告訴政府怎么做能解決貧困村的問題,然后政府來推廣,用公益資源引領政府資源。此外,我還在探索公益資源下行,無論是人才還是資金,不要老集中在大城市;倡導人人公益,我們現在是精英公益,不是大眾公益;以及用便捷式的小組織來完成高效率的工作。我們團隊就三個人,除了我,還有一個司機和助理。
《中國慈善家》:你認為公益力量可以平衡政府、市場在民生建設上存在的嚴重缺陷。市場是由于其存在與生俱來的外部性,但政府的執政合法性恰恰在于民生,它為什么會存在重大缺陷?李小云:對于西方國家的小政府來說,根本缺陷在于資源非常有限,想做什么都很困難。
比方說奧巴馬的醫改,是民生問題,但法案通過不了,因為它要增加稅收,反對黨會利用這件事情把它政治化。中國是一個大政府國家,也有很大問題,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政府的作用是做大“蛋糕”,比如招商引資,建立開發區和促進工農業發展,然后把從市場中獲得的資源再投入到市場中去。發展型政府是改革開放取得成功的重要經驗,沒有發展型政府今天沒有這么多“蛋糕”,像非洲一些國家,有點“蛋糕”就分了,積累不了資源。很長時間內,中國政府的主要作用不在于民生,不是福利型政府,客觀上也沒有足夠的錢去建設民生。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沒有積累相應的民生建設經驗,政府不知道該怎么弄,所以在民生領域造成了巨大的空當和短板。
總而言之,兩個原因:一是市場本身極少管民生,二是政府沒有能力、沒有經驗。 《中國慈善家》:這會造成什么問題?李小云:由于民生問題不斷凸顯,就出現了很大的民粹主義思潮,把三農問題、城市轉型等各種各樣的民生問題變成自己的議程,重新宣揚自己的主張。在我看來,只要中國能夠繼續發展,這些過渡性問題、轉型時期的問題,慢慢都可以得到解決。當然,不能污染環境、侵犯人權等等。可民粹主義把這些問題拿出來炒作,通過媒體的放大,給人的感覺就是這些問題永遠都解決不了。
《中國慈善家》:就是說,政府的作用應該是彌補市場的外部性缺陷,但中國政府實際上在運作過程中沒有彌補這樣的缺陷。李小云:對,原因在于,它長期以來是發展型政府。西方的福利政府做得挺好的,他們連外國難民都管了。財富積累有正向的作用,也有負面的外部性,比如貧富差別,當差別特別大的時候會對社會產生沖擊,就是馬克思講的資本的異化。資本主義制度本身的修正就是福利主義,通過稅收,用法律強制調節的形式來糾正資本絕對的負面性,這是第一次糾正。
但是,即便有這種糾正,社會分化仍然會繼續,相當多的社會問題還是不好解決,所以有了第二次糾正—公益。公益實際上是把慈善社會化、制度化,在這個情況下,公益就變成了融合社會的非強制性契約。財富積累到一定程度的時候,財富要回歸社會,這叫契約。沒有基本的契約和認同,這個社會也基本是無序社會,良好的國家一定是市場、社會和政府都處于良性狀態。中國現在是向多元化社會過渡的階段,我們沒有完全建立起能夠把不同的東西凝合在一起的社會體系。
用公益資源引導政府資源
《中國慈善家》:按你的邏輯,接下來應該通過方案型公益,引導政府解決民生問題,解決社會問題?李小云:對,民生問題現在反過來影響到了市場和經濟。我們的經濟已經發展到需要均衡貧富分化的時候,政府卻沒有積累相應的經驗,很多的制度創新都沒有,但是政府有改善民生的資源,而且投入還在逐漸增加,只是缺方案,不懂規劃。方案型公益有巨大的空間,我們現在做得非常不好。
公益最大的作用在于提供創新方案,不是救助,比如蓋茨基金會基本上是方案貢獻基金會,很少聽說哪里發生災難,蓋茨基金會急急忙忙趕去捐款,西方的公益、西方的基金會不會一哄而起。舉個例子,蓋茨基金會征集避孕套的創新方案,征用一個方案付多少錢,為投入研發付多少錢,最后再把產品商業化,這就是創新,就是方案型公益。這些東西有時候政府不做啊,中國那么多社會問題要解決,我們的公益幾乎不做這個,其實這很容易做,是公益可以發揮巨大作用的舞臺和領域。因為公益決策快捷,不官僚,只要識別是個好項目就馬上可以支持,創新的人不需要等,他可能一個月或者一年就做出來了呢,對吧?現在很多人覺得這不是公益,認為這是政府的事。
西化公益脫離了中國的實際
《中國慈善家》:西方的公益形態對中國近幾十年來公益的發展有哪些影響?李小云: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西方的公益思想通過NGO傳到中國來,我們出現了大量的發展型公益。NGO到中國來發展,不直接做救助和捐款,而是做項目,這形成了中國公益資源對外部的依賴,以及西方的公益工具傳到中國,比如參與式。西方公益是他們的文化使命和政治使命的載體,他們來幫助發展中國家,帶有自身的知識構建,他們認為我們的問題是對婦女不夠重視,對什么什么重視不夠等,帶著這些問題去做公益,所以今天中國公益組織使用的文化符號、工作方法和形態,都是西方化的,這是初期性的影響。
進入新世紀后,中國本土的力量不斷上升,公益資源逐漸增大,這個時候我們又開始學習美國的捐助文化、公益組織的建立、問責問題、透明問題,實際上真正植根于中國社會的非常少,大部分公益組織和公益實踐都是西方型或者雜交型的形態。中國的公益,不能說全部,但大部分是西化的。
所以我把現在的公益定位在轉型公益、過渡性公益,提出要把方案型公益引進來,讓有錢的公益組織能向社會購買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案,支持那些在一線實踐解決方案的行動,不能光買方案,還得支持他們的行動,做試驗。中國的公益還得走出去,除了走到發展中國家,還得走到歐美。
以美國為中心的西方公益模式,構成了特殊的公益文化,背后是對西方資本主義、資本積累的修正,表現形態是社會責任,政治角度講是對政府的平衡。但是背后也有問題,比如慈善資本,有資本人的控制問題,很容易政治化,所以西方有很大的對抗大基金會的力量,通過其他公益基金會來對抗,你這么干,我就那么干。除了政府和民間社會的結構之外,民間社會內部也有結構,不是鐵板一塊。
《中國慈善家》:現在來看,引進西化的公益實際效果如何?李小云:我自己覺得,一方面這確確實實反映了中國社會的需求和現狀,但也有一點遠離中國文化和中國問題的趨勢,忽略了中國特殊的政治制度和社會情況,形成二元結構的問題。
《中國慈善家》:為什么這樣的公益在中國會不適應?李小云:它們是在西方捐助發展中國家的環境里成長起來的,又在階級對抗特別劇烈、貧富差距非常大的國家成長起來,像印度、斯里蘭卡、拉丁美洲,非政府組織進入以后都弱勢,所以它又形成了非政府組織以弱勢的角度去工作的一些方法,然后帶到中國來,給中國公益界帶來了很多話語,比如弱勢群體、參與式、性別與發展。而帶入這些的人本身是那個時期掌握外語,掌握西方知識比較多的,他們把這些東西帶到中國來,形成了中國公益的取向,包括二元對立,倡導權力為基礎的發展。
西方社會的結構斷層不是很明顯,中產占據大部分,是主體,我們使用的公益語言不是大眾的主體,是公益人的主體和語言,公益人的語言不來自于自身,都是學來的,你說社會企業,中國人都不懂,西方人懂,他自己生出來的東西,就像中醫的語言,中國人不用學都知道,上火了,吃點藿香正氣丸,大家都懂,不用學。咱們的公益里沒有“藿香正氣丸”,沒有“針灸”。我們的社會結構分層超過西方,有精英社會、底層社會,精英的話底層聽不懂,底層說的話精英聽不懂,公益符號在各階層間不流動。 《中國慈善家》:西方的現代公益形態是在什么背景下形成的?李小云:公益組織、公益捐助和公益產品是現代公益的核心要素。這些要素有幾個根源,一個是清教徒對于資本主義初期財富積累、傳承方式在理念上的否定、批判和反思。清教徒乘坐五月花之船到北美創業,途中形成了五月花宣言,這就形成了美國憲法的依據,除了自由精神和艱苦創業的精神之外,還有對傳統財富積累和傳承方式的反思,這是宗教性的。還有社會原因,美國是先有社會,后有國家,很多事情沒有國家管,形成了自治,這就促生了很多公益組織。
這跟歐洲有點不同,歐洲的公益更多的是慈善性、宗教性驅動,比如犧牲日,真正的現代公益不像美國那么厲害,他也沒那么多富人,很少聽說有歐洲的富豪出來裸捐,他們都是日常公益,這是兩種模式。強大的捐助文化和發達的公益組織是美國社會的特點,因為美國是小政府,大社會,而且是先社會,后政府的國家,所以他們從事公益的形態很多。
公益力量不能取代政府的作用
《中國慈善家》:有一種聲音認為,公益力量的聚合會對抗政府和市場。你怎么看?李小云:是會有一些沖突,市場、政府、公益三元結構是普遍存在的問題,西方和中國都會有。但是對于中國來說,社會力量和國家力量、市場力量自古就很容易相互滲透和結合,界限比較容易模糊化,也有利于緩解這種沖突性。
《中國慈善家》:公益力量如何做到彌補政府和市場的缺陷,而非演化成對抗性政治?李小云:我倒不覺得政府對公益有那么強的戒心,倒是公益應該界定自己不是政府,如果老想去弄政府的事,要政府的權力,要發號施令,那政府當然也有自己的想法。在中國,公益力量如果對市場和政府有意見,通過建設性介入是完全可以解決的。用漸進式改良去和政府互動,產生進步的命運共同體。我不是迫于壓力說這個話,如果是那樣我可以選擇沉默。政府可以容納建設性介入,但不能容納異化性對抗。我們公益的使命是非對抗的,很多人不愿意跟政府對抗,知識分子認可,但他們自己也不站到第一線去,而是把老百姓推到前面去,關鍵時刻自己又妥協了。
《中國慈善家》:你反對把公益復雜化,認為應該簡單、樸素,但是制度性和方案性的創新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所以我想問,公益哪些方面應該簡單,哪些方面應該復雜?李小云:我對公益組織非常慎重,一旦涉及到組織化,就涉及到人,涉及到復雜的官僚體系的運作,公益組織也容易官僚化。專業化之后還會涉及到個人利益,個人利益通過公益議程的社會議程,來綁架社會資源。公益組織運作絕對不會說“我要錢”,會說我們組織運作需要這個成本那個成本,這就很容易把個人利益融化到制度里去,進而產生公益組織的異化。
反之,如果沒有公益組織,公益資源和公益表達之間就缺乏一個加工的載體。怎么把民生需求變成公益產品以獲得捐贈,這個過程得有人來做,否則就變成慈善家直接做事,形成不平等的權力機構。所以,公益組織同時又是慈善家潛在道德彰顯和潛在權力控制,與被支持者的無助感之間的消解器。從這個角度講,公益組織在構建公益文化上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公益組織真正的制度性發育節點,就在于很好地平衡人格化公益和公益社會價值之間潛在的矛盾,這個平衡不好找。
《中國慈善家》:公益組織如何避免官僚化?李小云:公益組織要始終敏感,知道自己不是圣殿,要牢固地記住自己的社會使命,在這之間用一個比較職業化的公益道德來平衡公益組織的行為,不能假設公益人都是高尚的人。公益人的社會責任比較大,我們天天講政府要為人民服務,公益人也要為人民服務。不能認為公益做事就一定比政府做得好,當它做大的時候,面對復雜的人、制度、社會文化,一樣會出現外部性、腐敗和低效,公益是一個非政治化的東西。
公益的核心在于要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要知道自己的任務,如果我們每個人都知道,那公益出問題就會很少。公益是干什么的?首先是社會的隱形契約,不是強制的,不是法律要求的,但是公益你必須做,巧妙點在這里。怕的就是不知道公益要做什么,比如說,有錢人不知道自己捐錢是義務,他覺得自己是自愿的,你得來感謝我,這是公益的問題;公益組織不知道我要在捐款人和接收人之間建立橋梁,來消解有錢人在沒錢人面前的道德權力。我們在西方要錢,從來沒有像在中國那么復雜,在中國你得求他。這些東西我覺得是核心,如果沒有這些東西,那么公益會出巨大的問題。
《中國慈善家》:你認為公益是“民間”“民主”“民生”的聚合,這個怎么理解?李小云:民間是指大眾,民主是機制,民生是目標。從本質上講,公益就是民間、民主和民生。因為公益不能代表政府,它是融合社會的隱形契約,大家一起來做,不要強迫,有錢出錢,有知識出知識,這個民間的力量匯聚在一起就是巨大的民主力量,政府不敢小覷。還有,公益的目標就是解決民生問題。現在來看,解決這個問題有難度,任何政府都有困難。公眾越監督,政府變得越小,越沒有資源,解決起來越是困難。讓政府越來越大,它的官僚體系又做不好,公益力量要跟政府一起合作改善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