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開物栩栩如生-天工開物的素材
“我們看到有一類評論:《流浪地球》是部非常偉大的電影,因為它表達了親情的觀念、英雄的情懷、奉獻的精神、故土的情結、國際之間的合作、人類共同改變自己命運以及生存的渴望等。但是,我們想的是人該怎么樣存活下來的問題。我們什么時候會去想想,地球愿不愿意跟人類一起去流浪?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問題。”哈佛大學東亞系與比較文學系教授王德威在談到后人類與華語文學時,聊到上個月熱映的《流浪地球》。
王德威教授
王德威認為,科幻文學讓我們站在了宇宙紀元的邊緣上,使我們要瞻前顧后地思考人類文明未來所可能要承受的種種挑戰(zhàn),這跟我們過去對國家、種族、性別和階級等的“斤斤計較”相比,有一個非常大的飛躍。中國這樣的古老文明,該怎么去面對未來種種的可能性呢?華語文學的后人類想象能給我們帶來什么樣的啟發(fā)?在后現(xiàn)代的資本主義社會里,人類處在各種各樣的危機之中,人類該如何繼續(xù)存活下去?這都是很值得人文學者去探討的問題。
3月27日,王德威受北京大學“大學堂”頂尖學者講學計劃之邀,發(fā)表了“微物、即物與極物:當代小說與后人類想象”的主題講座,與大家聊了聊華語文學的后人類敘事。
“微物、即物與極物”——西方的后人類理論脈絡
王德威先介紹了新唯物主義的三個概念:“微物、即物與極物”。所謂的“微物”代表了當代分子生物學或量子物理,所產(chǎn)生的對人與物的關系的新理解。尤其在計算機時代,人作為萬物之靈的觀念被逐漸分解,“人定勝天”的觀念也開始被重新反思。
此外,許多科學家認為,人這種血肉之軀,只不過是一些蛋白質、DNA、RNA等物質組裝而成的。人與自然界的其他生物一樣,都是由這些物質構成,因此,人與自然界的關系被我們重新思考。而且,人與自然的互動十分頻繁,人和物的界限、主客二元論就備受質疑,此即“即物”。
而“極物”指的是生態(tài)危機、環(huán)境污染、氣候變暖、核能危機等全球性的問題,越過了國家民族的邊界,這些問題成了許多生態(tài)學者和政治經(jīng)濟學者對當下人類文明思考的框架。
實際上,這些后人類的反思是對人類中心論的一次批判。后人類的論述也不是忽然出現(xiàn)的,它是經(jīng)過西方數(shù)代學者慢慢匯集而成。福柯對事物秩序的考古學,一定程度上拆解了西方文藝復興以來人文的觀念。福柯提醒我們,人其實也是歷史的一種建構,它很脆弱,就像畫在海邊沙灘上的一張臉,一個大浪打來,這張臉就消失了。他的學說充滿著后現(xiàn)代精神。女性主義學者唐娜·哈拉維在《類人猿、賽博格和女人》中認為,人不應該跟機器劃分開來,一旦形成對立劃分,我們就會陷入傳統(tǒng)的父權陷阱里。因此,賽博格是一種新的建構,一個流動的主體,它是反對父權、君權、霸權的建構,能引領我們走向更美好的烏托邦。
德勒茲的“塊莖”告訴我們,這個世界內外的關系從來沒有一個所謂的超越的秩序或價值系統(tǒng)主導,而是像土豆等根莖類的蔬果一樣,在地下展開了一個復雜的生態(tài)網(wǎng)絡;德勒茲的“皺褶”意味著,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價值、意義和思考模式里總有很多曲折之處;德勒茲的“情”不只是七情六欲的情,而是一種沒有目的的不斷涌動不斷生成的力量,到處流竄產(chǎn)生新事物的狀態(tài)以及人與物的新關系。此外,拉圖爾的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強調,人類行動并沒有所謂的主客之分,我們已經(jīng)在一個復雜的互相運動的網(wǎng)絡之中,所謂的主體已經(jīng)被架空。
法國哲學家德勒茲
在這些后人類理論形成的過程中,女性學者扮演了不可忽視的角色。比如凱瑟琳·海勒指出,人工智能已經(jīng)高度侵入了我們的生活。物理學家凱倫·巴拉德認為,現(xiàn)實主義文學其實相當唯心,我們要從物理的角度重新思考。羅西·布拉伊多蒂則用“人類世”來形容文藝復興后這四五百年,因為人類的活動給自然界造成了巨大的裂變,這個概念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而“資本世”似乎也很能概括當下的社會,資本已經(jīng)滲透到各個地方,成為人類生存的一種方式或看待世界的一種角度。“地緣世”則表達了人類對地球的關注。
王德威認為,后人類理論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自我批判的方法,但是在很多時候,這些批判者又在過分自信地宣揚他們的末世觀,或者強調他們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因此,還有些學者將人下降到了物的層次去進行重新思考。
王德威總結道,在西方學界,后人類的研究主要還是關注失能研究、動物研究、人工智能研究等領域。他們反省殘疾人或有智力障礙的人跟完整的普通人的區(qū)別,或者反省人類凌駕于動物之上的權力。而這些后人類研究,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語境里,我們又能找到什么樣聯(lián)系呢?
傳統(tǒng)文論中人與物的關系與后人類理論有所不同
王德威指出,中國古代對“物”的描寫實在太多。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看,中國的“物”指的是一種事物、事物的內容或本質,還有物與其他人或事的關系。所以,中國的“物”是雜色的、集合萬物的。荀子說,“物也者,大共名也。”若整個天地用一個字來形容的話,那個字就是“物”,這就跟西方的“微物”和“即物”形成了有趣的關聯(lián)。而莊子的《齊物論》更有類似的意思。莊子說,“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在莊子那里,物是一種本然的存在,又是能被人所利用的,而且,人也能不為物所困。而陸機說,“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情曈昽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這里的物是自然界的萬事萬物,也是人們對物的觀察所得。另外,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指出,物一方面是世界的一個通稱,也是一個具體的抒情對象,或者是事物的道理或本質。這個物是有著很多復雜的含義。
在這種情形下,中國傳統(tǒng)的人和物的關系,不是西方本體論術語下的主客體或在邏輯上的辯證關系,而是一種不斷擴散,有點像德勒茲所講的,跟進式的互相牽引,無限延展看待世界的方法。但這又和沿西方哲學思路下來的后人類觀點有所不同。所以,中國傳統(tǒng)的抒情主體,從來就不是一個超越的存在,也不只是內在七情六欲的展現(xiàn)。抒情主體永遠跟著客觀的事物產(chǎn)生相待聯(lián)動關系。比如,我們能在王維的《辛夷塢》中發(fā)現(xiàn)人與物的互動關系,所以我們該如何去定義人與物的這種互相連屬的關系?而莊子惠子的“濠梁之辯”,是不是給我們提出了一個從物出發(fā)的世界的可能性?中國古典文學對“物”的探討,會不會比西方鮮活得多?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后人類書寫正方興未艾
王德威認為,中國文學進入現(xiàn)當代后,后人類書寫正方興未艾。比如莫言的《生死疲勞》,主人公在六道輪回中,以動物的視角來把握人類社會復雜的現(xiàn)實,還有閻連科的小說《受活》等。王德威高度評價了韓松的《醫(yī)院》三部曲,他認為韓松是當代中國最值得注意的作家之一。《醫(yī)院》里的醫(yī)院就像卡夫卡城堡式的世界,一旦進去就很難出來。醫(yī)生努力用藥治你的病,但是病越治越麻煩。王德威認為,韓松的醫(yī)院就是整個宇宙,醫(yī)生就是小說家,而韓松把醫(yī)院的隱喻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科幻作家韓松
在臺灣,作家吳明益寫了一本《單車失竊記》,這部作品以一輛單車作為主角,講這個單車如何經(jīng)歷日據(jù)時期,然后在這幾十年期間經(jīng)歷了哪些冒險。王德威認為,這跟西方的“新即物主義”很像。
“新即物主義”是從攝影來的。在上世紀三十年代顯微攝影技術得到發(fā)展,“新即物主義”用近攝、特寫等手法,把被攝對象從整體中“分離”出來,突出地表現(xiàn)對象的某一細部,精確如實地刻畫它的表面結構,從而達到眩人耳目的視覺效果。當我們用放大鏡看一個事物,我們會感覺到物跟我們認識到的事物很不像。吳明益認為,小說也有類似的功能,小說將事物放大縮小,扭曲變形,就是把事物重新刺穿,產(chǎn)生新意義的一個過程。
而香港作家董啟章的《天工開物,栩栩如生》則用電視機、攝影機等物件,串聯(lián)出香港從上世紀六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的夜生活。我們能從這些器物里反映到人的世界的改變,尤其是香港人在生活上的自覺。而臺灣作家駱以軍的《匡超人》則有相當?shù)膴蕵沸裕魅斯l(fā)現(xiàn)自己的生殖器部位有一個洞,而這個洞就讓主人公對殘障人士產(chǎn)生了理解。“它是身體軸心空了一個很深的洞,產(chǎn)生了手部或腳部截肢的不完整感、幻肢感”。
王德威認為,這本小說本身是一個很有趣的寫作實驗,小說的各個環(huán)節(jié)看起來沒有關系,但是卻又有著聯(lián)系。駱以軍要哲學化他的洞。雖然我們可以用一些后人類理論來套用解釋這種非人的現(xiàn)象,但是,這本小說需要我們自己去尋找它的敘事脈絡,去想象它的起承轉合,閱讀小說本身成了一個實驗,讓我們體會那種身體軸心被掏空的不完整感。
作者 徐悅東
編輯 安也 校對 翟永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