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每一篇的啟示(《世說新語》啟示)
編者按:原文刊載于《杜甫研究學刊》2016年第1期,總第127期。
鐘仕倫,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在當代文學理論語境中,“詩學”是一個源自西方的文學理論概念,一般指的是亞里士多德《詩學》中的用法,意謂“論詩的技藝”,也泛指對文學藝術的研究,如法國讓·貝西埃等主編的《詩學史》所使用的“詩學”概念,涉及到的實際上是西方的文學理論。霍克海默曾說,“概念的變化是反映現(xiàn)實的運動的”。也就是說,每個概念都有它自己的歷史。就已有的材料而言,漢語中的“詩學”一詞則源自唐宋,指的是“作詩的技藝”,或曰“作詩之學”,如蔡夢弼稱杜甫“自唐迄今,余五百年,為詩學宗師,家傳而人誦之”,而非西方文論的總名,或是今天我們所謂的“文學理論”、“詩歌學說”。
中國的“詩學”觀念實際上在西漢時期就已經(jīng)形成。翼奉所謂“詩之為學,情性而已”,可能是比較早的中國詩學觀念的表達,只不過翼奉的詩學觀念受到漢代經(jīng)學的制約,難以發(fā)展成為一門獨立的詩學學科。本文所謂的“詩學”,指的是“詩歌的學問”,即關于詩歌的知識、技藝和觀念。魏晉南北朝時期既是中國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發(fā)生重大變革的時期,也是中國詩學觀念發(fā)生重大變化的時期。從先秦的“詩文之學”到漢代的“《詩經(jīng)》之學”再到魏晉之后的“詩歌之學”,中國詩學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一個由多元一統(tǒng)的理論形態(tài)到回歸詩歌情性本位,或者說經(jīng)歷7 科書、禮樂志和法律文書,到將詩歌作為文人自我生存修養(yǎng)和人生旨趣寄托的過程。我們通過《世說新語》(以下簡稱《世說》)中的詩學文獻可以看到這種轉化過程的歷史痕跡。
《世說》敘事簡約,語言精煉,其中所載“才性四本”“《易》以感為體”“《五經(jīng)》鼓吹”“風骨清舉”“文生于情,情生于文”“形似”“神似”等清談軼事對魏晉南北朝詩學的發(fā)展影響極大。在《世說》和劉孝標注所引用的典籍中,據(jù)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涉及詩學文獻有91條,這些詩學文獻是我們了解魏晉詩學發(fā)展的重要材料。
征引詩作以刻畫人物個性,是《世說》詩學文獻的第一個特征。如《德行》篇吳隱之所賦《貪泉詩》“石門有貪泉,一歃重(《晉書》卷九十《吳隱之傳》作“懷”)千金。試使夷、齊飲,終當不易心”,突出了廣州刺史吳隱之革除政弊的勇氣和“不見可欲”的品行。《雅量》第六記桓溫“伏甲設饌,廣延朝士,因此欲誅謝安、王坦之”之時,謝安諷詠嵇康《贈秀才入軍》“浩浩洪流,帶我邦畿。萋萋綠林,奮榮揚暉”詩,因其“洛生詠”之重濁洪亮,更顯其器宇軒昂,凌然正氣,遂使桓溫趨解兵甲,使王、謝大家轉危為安,晉阼之運,得以延續(xù)。
《豪爽》篇載王敦詠曹操“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桓玄詠阮籍“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實則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一以曹操自喻,一以“梁王”雙關———“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為阮籍《詠懷詩》之三十一的詩句,阮籍詩中的“梁王”指的是西漢的梁孝王劉武,桓玄借指東晉梁王司馬珍之。王敦、桓玄的問鼎之心,于所詠之詩昭然若揭。而簡文帝誦庾闡《從征詩》“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則道出被彊臣桓溫所壓的憂憤之情。
但《世說》引用得更多的是《詩經(jīng)》。據(jù)張喜貴研究,《世說》有四十多則故事與《詩經(jīng)》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聯(lián),有的直接引用《詩經(jīng)》的題目,有的用《詩經(jīng)》的詩句來表達與原意并不相同的思想內(nèi)涵,還有的將《詩經(jīng)》中的詩句化為生活中的語言加以運用。我們這里僅就直接引用《詩經(jīng)》原文的條目作一分析。
《言語》第二“邊文禮(讓)見袁奉高(閬)失次序,奉高曰:‘昔堯聘許由,面無怍色,先生何為“顛倒衣裳”?’文禮答曰:‘明府初臨,堯德未彰,是以賤民“顛倒衣裳”耳。’”劉孝標注引《文士傳》曰:“邊讓字文禮,陳留人。才儁辯逸,大將軍何進聞其名,召署令史,以禮見之。讓占對閑雅,聲氣如流,坐客皆慕之。讓出就曹,時孔融、王朗等并前為掾,共書刺從讓,讓平衡與交接。后為九江太守,為魏武帝所殺。”邊讓為漢末“高才”,深得蔡邕敬重,稱其為“天授逸才,聰明賢智”。陳琳說他“英才俊偉,天下知名,直色,論不阿諂,身首被梟懸之誅,妻孥受灰滅之咎”。《后漢書》卷八十《邊讓傳》也稱邊讓“恃才氣,不屈曹操,多輕侮之言。建安中,其鄉(xiāng)人有構讓于操,操告郡就殺之”。依陳琳和范曄之說,邊讓似乎不是那種一見上司就舉止失措,“顛倒衣裳”之人。孰是孰非,這里不論,但邊讓以《詩·齊風·東方未明》“東方未明,顛倒衣裳”回答袁閬,反倒使邊讓的形象更加真實。同篇又載:
孫盛為庾公(亮)記事參軍,從獵,將其二兒俱行。庾公不知,忽于獵場見齊莊,時年七八歲。庾謂曰:“君亦復來邪?”應聲答曰:“所謂‘無小無大,從公于邁。’”
“齊莊”是孫盛第二子孫放字。《言語》篇“孫齊由、齊莊二人小時詣庾公”條劉孝標注引《孫放別傳》曰:“放字齊莊,監(jiān)君(孫盛)次子也。年八歲,太尉庾公(亮)召見之。放清秀,欲觀試,乃授紙筆令書。放便自疏名字。公題后問之曰:‘為欲慕莊周邪?’放書答曰:‘意欲慕之。’公曰:‘何故不慕仲尼而慕莊周?’放曰:‘仲尼生而知之,非希企所及;至于莊周,是其次者,故慕耳。’公謂賓客曰:‘王輔嗣應答,恐不能勝之。’卒長沙王相。’”于此看來,孫盛之子孫放早慧敏捷,處變不驚。庾亮為東晉明穆皇后長兄,權勢傾天,年僅七歲的孫放竟然在如此校獵場面中將《詩·魯頌·泮宮》“無小無大,從公于邁”脫口而出,不可不謂早熟的天才。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簡文帝當年作撫軍時曾與權臣桓溫一同入朝,讓桓溫走在他前面,也曾引用這兩句詩以表白自己的“謙恭”。《言語》第二曰:
簡文作撫軍時,嘗與桓宣武(溫)俱入朝,更相讓在前。宣武不得已而先之。因曰:“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簡文曰:“所謂‘無小無大,從公于邁。’”
桓溫所引為《詩·衛(wèi)風·伯兮》詩。雖然表面看來桓溫為簡文帝侍從,但其所引之詩卻咄咄逼人。《說文》曰:“殳,以杖殊人也。《周禮》:‘殳以積竹。八觚,長丈二尺,建于兵車,旅賁以先驅。’”段玉裁注曰:“《周禮·旅賁氏》:‘掌執(zhí)戈盾,夾王車而趨。’蓋亦執(zhí)殳矣。”簡文帝司馬昱此時為撫軍將軍,對桓溫的“謙恭”,實際上是他內(nèi)心膽怯的表現(xiàn)。簡文即位后,“雖處尊位,拱默守道而已,常懼廢黜”,“是時(桓)溫威勢翕赫”已在此顯露端倪。較之于孫放對庾亮的回答,簡文可謂顏面掃地。所以后來王世懋說:“(孫放)小兒語,乃勝簡文。”一個是不驚不詫,無所畏懼;一個是小心翼翼,惴惴不安,年齡和權位的雙重反差,凸顯了人物的鮮活和生氣。
值得注意的是,孫放年僅七歲,就已經(jīng)能夠將《詩經(jīng)》爛熟于心,這與鄭玄的婢女對《詩經(jīng)》的信手拈來如出一轍。《文學》第四曰:“鄭玄家奴婢皆讀書。嘗使一婢,不稱旨,將撻之。方自陳說,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須臾,復有一婢來,問曰:‘胡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鄭玄為大儒,其婢女以《詩·邶風·式微》和《柏舟》中的兩句詩一問一答,設身處地,恰如其分。尤其是發(fā)問的女仆,將本為衛(wèi)國邑名的“泥中”轉化為指稱地上的具體情境,機敏神奇,令人稱贊。鄭玄婢女巧用《詩經(jīng)》到極點,以致有人懷疑這件事情的真?zhèn)巍3艘酝猓妒勒f》引用《詩經(jīng)》比較突出的還有《排調(diào)》第二十五:
習鑿齒、孫興公(綽)未相識,同在桓公(溫)坐。桓語孫:“可與習參軍共語。”孫云:“蠢爾荊蠻,敢與大邦為讎。”習云:“薄伐獫狁,至于太原。”注:“《小雅》詩也。《毛詩》注曰:‘蠢,動也。荊蠻,荊之蠻也。獫狁,北夷也。’習鑿齒,襄陽人。孫興公,太原人,故因詩以相戲也。”
王文度(坦之)、范榮期(啟)俱為簡文所要。范年大而位小,王年小而位大。將前,更相推在前。既移久,王遂在范后。王因謂曰:“簸之揚之,糠秕在前。”范曰:“洮之汰之,沙礫在后。”
在這種對話式的敘事結構中,引用或化用《詩經(jīng)》的警句,能夠將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含蓄地表現(xiàn)出來,使故事結構顯得更為緊湊。
更為重要的是,《世說》對《詩經(jīng)》的引用,折射出《詩經(jīng)》地位的變化。東漢末年,隨著朝綱解散,禮樂失序,“以《詩》斷獄”一變而為世俗生活話語,為詩學從“《詩經(jīng)》之學”轉型為“詩歌之學”提供了生長的土壤。邊讓、孫放、習鑿齒、孫綽、王坦之、范啟等人和鄭玄婢女對《詩經(jīng)》的引用便是這種轉型的顯著例證。
從《世說》引《詩經(jīng)》還可以看到,永嘉南渡以后,《詩經(jīng)》古樂雖然大都亡佚,但《詩經(jīng)》的詞句卻依然在社會上廣為傳播,成了文人家庭、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隋書·儒林傳敘》云:“南北所治,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則王輔嗣,《尚書》則孔安國,《左傳》則杜元凱。河、洛《左傳》則服子慎,《尚書》、《周易》則鄭康成。《詩》則并主毛公。”陸德明也說:“《齊詩》久亡,《魯詩》不過江東;《韓詩》雖在,人無傳者。唯《毛詩》鄭《箋》獨立國學,今所遵用”。繼王肅撰《毛詩》二十卷后,魏司空王基又撰《毛詩駁》一卷、《毛詩答問》和《駁譜》共八卷,晉長沙太守孫毓撰《毛詩異同評》十卷,晉徐州刺史陳統(tǒng)撰《難孫氏毛詩評》四卷。劉宋一朝,《毛詩》更為盛行。賀革治《毛詩》,裴松之年八歲,通《論語》《毛詩》;周續(xù)之通《毛詩》六義,雷次宗明《毛詩》,有《毛詩序義》二卷,阮宗之撰《毛詩序注》一卷,徐廣有《毛詩背隱義》二卷,孫暢之撰《毛詩引辨》一卷、《毛詩序義》七卷,何堰撰《毛詩釋》一卷,《毛詩》的注解撰述人之多,恐為六朝之冠。
據(jù)此可知,《世說》所引《詩經(jīng)》,當為南北共同遵奉的《毛詩》及鄭《箋》。
《世說》中的詩學文獻在中國詩學史上具十分重要的作用。例如,檀道鸞關于謝混變革晉宋詩風的論述。《文學》篇第四“簡文稱許掾曰:‘玄度五言詩,可謂妙絕時人。’”條注引《續(xù)晉陽秋》曰:
(許)詢有才藻,善屬文。自司馬相如、王褒、揚雄諸賢,世尚賦頌,皆體則《詩》、《騷》,傍綜百家之言。及至建安,而詩章大盛。逮乎西朝之末,潘、陸之徒雖時有質文,而宗歸不異也。正始中,王弼、何晏好《莊》、《老》玄勝之談,而世遂貴焉。至江左李充猶盛。故郭璞五言始會合道家之言而韻之。詢及太原孫綽,轉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辭,而《詩》、《騷》之體盡矣。詢、綽并為一時文宗,自此作者悉體之。至義熙中,謝混始改。
從文筆來看,這段話有可能是檀道鸞《續(xù)晉陽秋》的《許詢傳》里的“史論”,與《宋書·謝靈運傳論》的史筆相似。檀道鸞的《續(xù)晉陽秋》今已不存,但其史料價值卻很高。劉知幾很看重檀道鸞的《續(xù)晉陽秋》,認為唐修《晉書》遺略了很多《續(xù)晉陽秋》中的“美事”,比如,將原本載于檀道鸞《續(xù)晉陽秋》的《劉遺民傳》《曹纘傳》刪去。周一良在評論魏收的《魏書》時說:“六朝修史最喜載文,《魏書》亦然,然所載詔令奏議皆關系政治,當時形勢往往藉之始顯。雖云載文,實同紀事。詔令奏議之外,載詩文者猶有二十六傳。”檀道鸞《續(xù)晉陽秋》的這一段史評,也印證了周一良“六朝修史最喜載文”的評價。
檀道鸞,金鄉(xiāng)(今山東省濟寧市)人,宋尚書金部郎、永嘉太守。《續(xù)晉陽秋》,《隋志》著錄,題“《續(xù)晉陽秋》二十卷,宋永嘉太守檀道鸞撰”。姚振宗據(jù)《宋書·長沙景王劉道憐傳》《南齊書·王僧虔傳》所載高平檀珪《與王僧虔書》等考證說,劉義慶本生母長沙檀太妃與“(檀)道濟兄弟行也”。檀氏一族,似亦因此貴顯當世。檀道鸞的《續(xù)晉陽秋》于南朝詩學到底有多大的貢獻,因《續(xù)晉陽秋》亡佚,今難以置評。不過,如果我們將《晉書·文苑傳序》:
及金行纂極,文雅斯盛,張載擅銘山之美,陸機挺焚研之奇,潘、夏連輝,頡頏名輩,并綜採繁縟,杼軸清英,窮廣內(nèi)之青編,緝平臺之麗曲,嘉聲茂跡,陳諸別傳。至于吉甫、太沖,江右之才杰;曹毗、庾闡,中興之時秀。信乃金相玉潤,林薈川沖,埒美前修,垂裕來葉。
與檀道鸞《續(xù)晉陽秋》的這一段論述相比較,則不難看出,《晉書·文苑傳序》在歷敘詩歌發(fā)展,特別是晉宋之際的詩歌發(fā)展時,僅列舉張載、陸機、潘岳、夏侯湛、應貞、曹毗、庾闡等人,不及孫綽、許詢,割掉了從玄言詩向山水詩轉折的關鍵詩人,其詩學文獻價值亦因此大打折扣。
也可能正是因為檀道鸞的論述比較符合晉宋之際詩歌發(fā)展的歷史狀況,沈約、劉勰、鐘嶸、蕭子顯等人才秉承其旨而踵武增華,發(fā)表了與檀道鸞《續(xù)晉陽秋》大同小異的詩史評論。《宋書·謝靈運傳》所謂“自建武暨乎義熙,歷載將百,雖綴響聯(lián)辭,波屬云委,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遒麗之辭,無聞焉爾。(殷)仲文始革孫(綽)、許(詢)之風,叔源(謝混)大變太元之氣”明顯是檀道鸞觀點的再版。鐘嶸《詩品序》“先是郭景純用雋上之才,變創(chuàng)其體;劉越石仗清剛之氣,贊成厥美。然彼眾我寡,未能動俗。逮義熙中,謝益壽(謝混小字益壽)斐然繼作”的觀點,幾乎對檀道鸞的說法照章全收。而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篇“江左篇制,溺乎玄風,嗤笑徇務之志,崇盛亡機之談;袁(淑)孫(綽)已下,雖各有雕采,而辭趣一揆,莫與爭雄;所以景純仙篇,挺拔而為俊矣”與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江左風味,盛道家之言,郭璞舉其靈變,許詢極其名理,(殷)仲文玄氣,猶不盡除,謝混情新,得名未盛”的評價依然未出檀道鸞《續(xù)晉陽秋》之藩籬。
換句話說,《世說》劉孝標注所保存下來的這一段檀道鸞《續(xù)晉陽秋》關于詩歌發(fā)展的文獻彌足珍貴,是我們了解晉宋之際詩歌演變歷史的重要文獻。
《世說》和劉孝標的注釋中還保存了不少魏晉時期的歌謠諺語。唐修《晉書》將其中的歌謠諺語采進史傳,故清人杜文瀾《古謠諺》輯錄時依《晉書》而不從《世說》。未入《晉書》者,杜文瀾僅輯錄《賞譽》篇中的“洛中雅雅有三嘏”“洛中錚錚馮惠卿”“馮才清,李才明,純粹邢”三條。實際上,《世說》和劉孝標注釋中的歌謠諺語遠遠不止《晉書》所采。今劉義慶所輯有6條,37劉孝標注引有10條,涉及到虞預《晉書》、《魏略》、《中興書》、鄧粲《晉紀》、檀道鸞《續(xù)晉陽秋》、《漢南紀》和《靈鬼志》。以下僅就《漢南紀》和《靈鬼志》言之。
《言語》第二“荀慈明與汝南袁閬相見”條注引《漢南紀》:
谞(劉孝標注曰:“荀爽一名谞”)文章典籍無不涉,時人諺曰:“荀氏八龍,慈明無雙。”
《方正》第五“蘇子高事平”條注引《靈鬼志·謠徴》:
明帝初,有謠曰:“高山崩,石自破。”高山,峻也。碩,峻弟也。后諸公誅峻,碩猶據(jù)石頭,潰散而逃,追斬之。
《傷逝》第十七“庾文康亡”條注引《靈鬼志·謠徴》:
文康(亮)初鎮(zhèn)武昌,出石頭,百姓看者于岸歌曰:“庾公上武昌,翩翩如飛鳥;庾公還揚州,白馬牽旒旐。”又曰:“庾公初上時,翩翩如飛;庾公還揚州,白馬牽旐車。”后連徵不入,尋薨,下都葬焉。
《忿狷》第三十一“王大(忱)、王恭嘗俱在何仆射(澄)坐”條注引《靈鬼志·謠徴》:
初,桓石民為荊州,鎮(zhèn)上(時)〔明〕,民忽歌《黃曇曲》曰:“黃曇英,揚州大佛來上(朋)〔明〕。”
劉孝標又注曰:“少時,石民死,王忱為荊州。佛大,(王)忱小字也。”
劉孝標注引歌謠諺語的典籍,除虞預《晉書》、鄧粲《晉紀》等被唐修《晉書》采入外,《漢南紀》和《靈鬼志》今已不存。《漢南紀》,又名《后漢記》。《隋志》題“《后漢記》六十五卷。本一百卷,梁有。今殘缺,晉散騎常侍薛瑩撰”。薛瑩字道言,沛郡竹邑(故城在今安徽宿縣北二十里)人,薛綜之子。薛瑩的《漢南紀》被后世譽為“波屬云委,灝瀚蒼郁,洵良史手”,其書有清康熙年間錢塘人姚之骃輯本。
《靈鬼志》,《隋志》《唐書·經(jīng)籍志》題為“三卷,荀氏撰”。《新唐書·藝文志》題為二卷。姚振宗《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說“荀氏不詳何人”。章宗源《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認為“謠徴”為《靈鬼志》“分篇”之名,葉德輝也疑“謠徴”為篇目。《藝文類聚》卷六十《軍器部》引《靈鬼志》曰:“河間王颙,既敗于關中,有給使陳安者,常乘一赤馬,俊快非常,雙持二刀,皆長七尺,馳馬運刀,所向披靡。關西為之歌曰:‘隴上健兒字陳安,頭細面狹腸中寬,丈八大槊左右盤。’”由此可知,《靈鬼志》恐成書于西晉初年,至梁時猶存。
歌謠諺語,于史有補,觀風察氣,功莫大焉。郭店楚簡“有物有鯀而后諺生”“聞歌謠,則陶如也斯奮”之說,道出了歌謠對社會發(fā)展、陶鑄情性所起到的作用。《漢書·藝文志》著錄“歌詩”二十八家,三百一十四篇,其中也有《吳楚汝南歌》《周謠歌詩》七十五篇一類,說明史家很看重民間歌謠的作用。《世說》中的這些歌謠諺語,大都是百姓對循吏良相、楨干之臣的贊譽,也有對世事變化的擔憂和猜測。無論是劉義慶輯錄的還是劉孝標引用的歌謠諺語,我們都可以從中看出魏晉名士的風流軼事和當時的社會變革,甚至還有道德評判,它們實際上也起到了“興、觀、群、怨”的作用,在魏晉南北朝詩歌史上應占有一席之地。
此外,《世說》中的“詩敘”也具有重要的詩學文獻價值。如石崇的《金谷詩敘》和王羲之的《臨河敘》(《蘭亭詩集序》),再現(xiàn)了那個以自然天性為第一追求的時代的文人生活情景和審美情趣。而《言語》第二“道壹道人好整飾音辭”條注王珣《游嚴陵瀨詩敘》:“道壹道人好整飾音辭”條注王珣《游嚴陵瀬詩敘》:
“道壹姓竺氏,名德。”《沙門題目》曰:“道壹文鋒富贍。孫綽為之贊曰:‘馳騁游說,言固不虛。唯茲壹公,綽然有余。譬若春圃,載芬載敷。條柯猗蔚,枝幹扶踈。’”
和《輕詆》第二十六“褚太傅初渡江”條注所載謝歆的《金昌亭詩敘》:
謝歆《金昌亭詩敘》曰:“余尋師,來入經(jīng)吳,行達昌門,忽睹斯亭,傍川帶河,其榜題曰‘金昌’。訪之耆老,曰:‘昔朱買臣仕漢,還為會稽內(nèi)史,逢其迎吏,游旅北舍,與買臣爭席。買臣出其印綬,群吏慚服自裁。因事建亭,號曰“金傷”,失其字義耳。’”
則為我們了解六朝僧詩和詩人軼事等,提供了寶貴的文獻資料。
現(xiàn)在的問題是,《世說》何以能保存下來這些詩學文獻?其原因何在?我們只要看看同時期葛洪的《西京雜記》、干寶的《搜神記》、劉敬叔的《異苑》、殷蕓的《殷蕓小說》等,就不難看出《世說》征引詩學文獻的獨特性。桓譚說:“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治家,有可觀之辭。”如果說《世說》所引歌謠諺語屬于“叢殘小語”,那么所引《詩經(jīng)》則不可視作“短書”。劉義慶在《世說》中引用《詩經(jīng)》的動機,有人說,是他的儒家世界觀的自然流露。也就是說,劉義慶身上有儒家仁愛思想,而作為儒家重要經(jīng)典之一的《詩經(jīng)》自然會在他編撰《世說》時得到引用。除此以外,可能還有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避亂江左的中原世家大族和過江武力強宗經(jīng)過百余年的較量,終于在東晉末年有了結果。出身門閥世家的司馬氏讓位于“素無才能,言音甚楚,舉止施為,多諸鄙拙”“凡鄙無識知”,但卻以鐵馬金戈橫掃大江南北的彭城劉氏。也可能是因為出于軍功而無世家大族的文化優(yōu)勢,“東南最有影響的豪族都棄武從文,先后從武力強宗轉向文化士族。這兩種變化明顯體現(xiàn)出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權力的交替更迭”。劉宋一朝,特別是宋武帝與宋文帝甚為重文。武帝戎馬倥傯,卻也橫槊賦詩,大有一洗“傖楚”之恥,由赳赳武夫搖身而變?yōu)槲膶W世家的浩然之氣。傅亮、謝晦多從武帝北征賦詩。《宋書》卷六十三《王曇首傳》曰:“行至彭城,高祖大會戲馬臺,豫坐者皆賦詩,(王)曇首文先成,高祖覽讀,因問(王)弘曰:‘卿弟何如卿?’弘答曰:‘若但如民,門戶何寄。’高祖大笑。”文帝將文學與史學、儒學、玄學并列,抬升了文學的社會地位。因此時的文史分類界限還比較模糊,史書編撰依然摻雜著詩文成分,如周一良所說,“最喜載文”。
今沈約《宋書》中,紀、傳、志、論均有詩文載錄其中。如卷二《宋武帝紀中》所載“《詩》云:‘有命自天,命此文王。’”卷二十七《符瑞志上》載“孔子《河雒讖》曰:‘二口建戈不能方,兩金相刻發(fā)神鋒,空穴無主奇入中,女子獨立又為雙。’二口建戈,‘劉’字也。晉氏金行,劉姓又有金,故曰兩金相刻。空穴無主奇入中,為‘寄’字。女子獨立又為雙,‘奴’字”,卷二十九《符瑞志下》“史臣按:《詩》云:‘先集為霰。’《韓詩》曰:‘霰,英也。’花葉謂之英。《離騷》云:‘秋菊之落英。’左思云‘落英飄颻’是也。然則霰為花雪矣。草木花多五出,花雪獨六出”,卷五十一《長沙景王道憐傳》附子《劉義宗傳》“謝方明為郡,方明子惠連愛幸之,為之賦詩十余首,《乘流遵歸渚》篇是也”,同卷《劉義綦傳》“(始興王)濬兄嘗謂義綦曰:‘陸士衡詩云“營道無烈心”,其何意苦阿父如此?’”,等等。
但沈約所修《宋書》,多取宋朝之國史。《南史》卷七十七《徐爰傳》:“先是,元嘉中使著作郎何承天草創(chuàng)國史,孝武初又使奉朝請山謙之、南臺御史蘇寶生踵成之。孝建六年,又使(徐)爰領著作郎,使終其業(yè)。”49王鳴盛考證,沈約“僅續(xù)成永光至禪讓十余年事”。他說:“沈約《自序》,稱‘于齊武帝永明五年春,被敕撰《宋書》,至六年二月,《紀》《傳》畢功,表上之’。約卒于天監(jiān)十二年,年七十三。永明五年,年四十七。約自言百日數(shù)旬,革帶移孔,精神素非強健。四十七八,已值衰暮。其書一年便就,何速如此?蓋《宋書》自何承天、山謙之、蘇寶生、徐爰遞加撰述。起義熙訖大明,已自成書。約僅續(xù)成永光至禪讓十余年事,刪去桓玄、譙縱、盧循、馬魯、吳隱、謝混、郗僧施、劉毅、何無忌、魏詠之、檀憑之、孟昶、諸葛長民十三傳而已。”也就是說,作為國史的《宋書》的編撰時間與劉義慶編撰《世說》的時間非常接近。文帝之時,文學獨立一館,為“愛好文義,為宗室之表”的劉義慶編撰《世說》創(chuàng)造了難得的機會,其書征引詩學文獻,猶如何承天諸人編撰國史“最喜載文”一樣,都是時代風氣使然。
第二個原因是,劉義慶身邊的詩人騷客對編撰《世說》的影響。《宋書》說劉義慶“招聚文學之士,近遠必至。太尉袁淑,文冠當時,義慶在江州,請為衛(wèi)軍諮議參軍;其余吳郡陸展、東海何長瑜、鮑照等,并為辭章之美,引為佐史國臣”。鮑照“貢詩言志”于劉義慶,“義慶奇之,賜帛二十匹,尋擢為國侍郎,甚見知賞”,劉義慶薨后,鮑照甚至為其服衰三月,從中可見劉義慶與詩人的交往深得詩人之心,而這些詩人也為劉義慶撰寫《世說》立下汗馬功勞。
又《宋書》卷六十七《謝靈運傳》曰:“臨川王義慶招集文士,(何)長瑜自國侍郎至平西記室參軍。嘗于江陵寄書與宗人何勗,以韻語序義慶州府僚佐云:‘陸展染鬢發(fā),欲以媚側室。青青不解久,星星行復出。’如此者五六句,而輕薄少年遂演而廣之,凡厥人士,并為題目,皆加劇言苦句,其文流行。義慶大怒,白太祖除為廣州所統(tǒng)曾城令。及義慶薨,朝士詣第敘哀,何勗謂袁淑曰:‘長瑜便可還也。’淑曰:‘國新喪宗英,未宜便以流人為念。’廬陵王紹鎮(zhèn)尋陽,以長瑜為南中郎行參軍,掌書記之任。行至板橋,遇暴風溺死。”袁淑、陸展、何長瑜、鮑照等人都是參與《世說》撰寫的重要文人。袁淑喜好俳諧文,作有《雞九錫文》《驢山公九錫文》等類似《世說新語·排調(diào)》“頭責子羽”一類的文章;陸展,陸徽弟,為臧質車騎長史、尋陽太守,臧質謀反兵敗,陸展因“盡質復灼然”被誅;何長瑜為“當今仲宣”、謝惠連之師,深受謝靈運知賞。《宋書》卷六十七《謝靈運傳》說,謝靈運從謝方明會稽郡府上將何長瑜車載而還。日本學者川勝義雄根據(jù)《謝靈運傳》的這一記載,認為何長瑜是劉義慶編撰《世說》的主要成員。何長瑜與劉義慶因此“韻語”的恩怨這里不論,但從這件事可以看出,這些喜好歌詩韻語的文人在編撰《世說》時,恐自然留意詩學文獻,因而在其書中保留了許多關于詩歌創(chuàng)作、鑒賞的理論和詩人的逸聞趣事,從一個側面反映出魏晉南北朝詩學的發(fā)展歷史。
總之,隨著詩歌在晉宋之際的發(fā)展,特別是宋武帝和宋文帝的倡導,劉義慶招聚文學之士編撰《世說》時,為了突出人物形象的個性和語言的精煉雋永,在書中引用了不少包括市井歌謠諺語在內(nèi)的詩學文獻。這些詩學文獻受到同時代詩論家的贊同和引用,不僅是我們研究《世說》的重要材料,而且也是我們研究魏晉南北朝詩學的重要材料。中國自上古起,詩史難分。實際上,《世說》及其注釋之所以受到后世的重視,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它們的歷史真實性,而劉義慶、劉孝標所引載的詩學文獻,或曰“以詩證史”,同司馬遷《史記》和班固《漢書》所載錄的詩學文獻一樣,突出了歷史事件的真實性,這是《世說》詩學文獻留給我們的重要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