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師范大學繼續(xù)教育學院、杭州師范大學繼續(xù)教育學院院長
一位杭州師范大學繼續(xù)教育學院的英語教師辭職去當菜鳥驛站站長——最近,江賢俊的轉(zhuǎn)行故事迅速發(fā)酵后,許多人揣度他是不是在學校里“發(fā)生了什么事”,也有人猜測他是不是像前陣子熱議的“北大畢業(yè)生送外賣”,純粹是為了排解焦慮。
江賢俊不置可否。他對記者輕描淡寫了一句:“我不過就是換了個職業(yè),沒那么多內(nèi)幕。”
2月26日上午,江賢俊在給快遞編碼入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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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賢俊琢磨了一個考試周
決定辭職經(jīng)營小店
“就是舍不得這家小店。”45歲的江賢俊坐在“包裹咨詢臺”處,腰桿筆挺。
這家小店,在杭州一個老舊的居民區(qū)。“走過包子鋪和藥店,轉(zhuǎn)彎走過垃圾桶和車庫的藍色牌子,就是快遞點了。”一位老大爺熱心為記者指路。
記者第一次到快遞站點時,正是晚飯時分,小蔥煎魚、西紅柿蛋湯和縉云燒餅的味道糅雜在這間30平方米的小店里,門口是一群老大爺正喧鬧地圍坐打牌。不時有人鉆進小店,流利報出一串數(shù)字,江賢俊俯身迅速尋找,雙手遞給來人。
忽然,手機鈴聲響起,高分貝的《千年等一回》鏗鏘激越。原以為,這首《新白娘子傳奇》的主題曲,是江賢俊最喜歡的歌,一問才知這是他試驗多種鈴聲后發(fā)現(xiàn)的“最響亮”——無疑是在這間嘈雜小店的最佳選擇。
屋里8個貨架幾乎全被紙箱占領(lǐng),留下半個架子,散落著醬醋、煙酒。有人進屋想買礦泉水,江賢俊回答:暫時不賣。他對來人指著身旁的飲水機說:“不是自己接水就可以了嗎?不花錢。”
如此混搭,和站點的前身有關(guān):這是江賢俊在2005年租下的店鋪,原本經(jīng)營日用百雜和副食品,初衷是讓從老家來杭州居住的父母有點寄托。江賢俊以前一到周六沒事就頂替父母守店,小店生意不溫不火。
2月27日,快遞員老楊在整理出發(fā)前的快遞包裹。
自2010年起,網(wǎng)購逐漸普及,陸續(xù)有快遞員商量著把暫時沒人收的快遞寄存在此。每增加一位快遞員的寄存,貨架就會少大半格。等到貨架被快遞占滿一半時,已是2015年。那年,菜鳥驛站的工作人員看上江賢俊小店的地理位置,想改造成站點,妻子江女士當場替丈夫拍板。
江賢俊年逾七十的父母,要面對龐大的入庫快遞,還要在系統(tǒng)里完成登記清點,就連高密度的彎腰俯身也吃不消。2017年,江賢俊和身為高級藥劑師的妻子,必須在關(guān)店和辭職經(jīng)營小店之間選擇其一。江賢俊琢磨了一個期末的考試周,決定離校。
“你是大學老師,為啥跑來收快遞?
你的書不是白讀了?”
如今,每天早上8點左右,第一位快遞員就拎著一袋快遞進店。江賢俊迅速清點數(shù)目,向快遞員收取寄存費,一般每件0.5-1元不等。
有了這家站點后,快遞員們的生意經(jīng)更為靈活。有的快遞員因此有了余力擴大“勢力范圍”,包攬下同一快遞公司附近幾個社區(qū)的快遞送件。
在進門右側(cè)的貨架前,有一塊搭得略高的平臺,這是在杭州多發(fā)雨季里為包裹防潮的。而到了夏天,這里也是快遞員們的“午睡床”。“他們夏天中午的2個小時,就在我這兒的空調(diào)下睡,睡完了給1元錢買瓶水繼續(xù)上路。”江賢俊解釋:這些快遞員,對于這個站點來說,也算是衣食父母。
今年48歲的快遞員李勇,穿著外賣配送的騎手服,拿著一大包快遞走進小屋。非送餐高峰時,他就去送快遞,這幾年收入可觀,在杭州貸款買了一套小房子。
稍作歇息時,李勇總喜歡坐在江賢俊對面的椅子上拉家常,說說煩心事。比如,30歲的兒子至今單身,個人問題一直沒解決。
“你說你都是大學老師了,為啥還跑來收快遞?你的書不是白讀了?”李勇聽說了這幾天的新聞,很不解。江賢俊沒回答。
記者在站點的4天里,江賢俊都穿著一件深色的牛仔棉服,腳上是居家的黑色棉鞋,這是他辭職后的最尋常裝扮。
不過,也有例外的日子——江賢俊會在每年春節(jié)前后,快遞數(shù)量最少時,穿上在學校里常穿的呢子大衣。用他的話說,“如果最空閑的時候不穿,就再也沒機會穿了”。
在江賢俊的站點
員工工資和他的利潤幾乎持平
記者在四面都是快遞包裹的站點小屋里,體驗了4天江賢俊的快遞收發(fā)生活。其間不時有各路媒體電話采訪,采訪時間從15分鐘到半小時不等。江賢俊掛掉電話后,長吁一聲:“現(xiàn)在的人都講究快,我卻把自己留在這個小破屋里,一個接一個收快遞,你說值得嗎?”
值不值得,江賢俊的答案其實是唯一且干脆的。
某些細節(jié)表明,江賢俊的前大學老師身份和現(xiàn)在的快遞站點老板身份發(fā)生了一種奇異的融合。
比如,他店里那個運轉(zhuǎn)了10年的立式空調(diào)下方有兩行手寫的字,第一排是“NO SMOKING”,第二排才是“禁止吸煙”。這出自他的英語思維慣性。
再比如,他從大學辭職1年后依舊熱衷于出考卷,只不過考生不再是大學生,而是3名快遞員。試卷上第一行寫著“菜鳥驛站員工技能競賽暨考評試卷(總分100分,開卷)”。
江賢俊和來寄存快遞的李勇一起看手機新聞。
大年初八一早,第一天上班的快遞員老楊就收到一筆江賢俊發(fā)來的“考核獎勵”:318元,他得的是第一名。
考生一共3人:老居、老楊、小周,都是這家站點的員工。
江賢俊把獎勵起點定在60分。老楊的試卷上,江賢俊用紅筆寫著大大的“66”。小周和老居分別獲得218元和118元的獎勵。
員工們私下開玩笑,覺得這位先教中學、再教大學、教齡長達25年的教書匠“把學校里那套帶了出來”。其實,江賢俊就是想讓員工熟悉業(yè)務(wù),尤其是禁令。比如,究竟什么樣的東西是違禁品。在這位曾經(jīng)的大學老師看來,考核無疑是提高記憶效率的捷徑。
但3個人并沒有坐下來一道考試的時間。每個人分管的片區(qū)不同,到店和出發(fā)時間也不統(tǒng)一。老居和小周主要在辦公樓收件,一到上班族下班時他們就能趕回店里;而老楊收攬的主要是居民樓的快遞,要到居民們下班回家后才開始作業(yè)高峰。
江賢俊把試卷發(fā)到3位員工的手機里,給了1周的開卷作答時間,等他們上交后再單獨講解。
老居只有小學文化,在填空題里寫了花樣百出的錯別字,比如將“實名制”寫成“十名際”。江賢俊在一旁寫下正確寫法,依舊判了老居得分,因為他只需要判斷員工是否明白操作規(guī)矩。
2017年2月,江賢俊在站點的玻璃門上貼了一張招聘啟事:招聘店員3名,薪資日結(jié),要求吃苦耐勞。
應(yīng)聘者中有幾位專業(yè)快遞員,但當時工作機制是搶單制,收入不佳,經(jīng)驗豐富的快遞員干了十天半個月就走了。留下的3位,其中兩位從未送過快遞。今年57歲的老居,曾在市場上當個體戶,生意不景氣才轉(zhuǎn)投于此,時常和江賢俊頂嘴。最年輕的小周,除了送快遞,還有一份賣早點的工作。
“他們來的時候都不會用支付寶、微信,是我一個個教出來的。”在江賢俊的認知里,即使能找到更好的員工,也總有瑕疵,最重要的還是“矯正不良習慣”。
江賢俊的桌面上擺著3個手機,分別連通3位員工的送貨進程。每每看見不規(guī)范操作,他立即撥通員工電話,劈頭就是一頓訓。
唯一一位由江賢俊“挖來”的員工是45歲的老楊,以前在另一個快遞點做了好幾年,寡言卻踏實。“我給你看一沓老楊收快遞拿回的單據(jù),你就明白了。”江賢俊掏出一摞整整齊齊的快遞單回執(zhí),“我提醒過他,電腦系統(tǒng)里其實都有記錄,但他還是辛苦撕下。”
2月27日杭州中雨,老楊一早就騎電瓶車來站點拿行頭。所謂行頭,是十幾個尼龍袋,大袋套小袋,還有幾根結(jié)實的綁繩。老楊把雨披細細折疊起來,說是要給貨物防水。沒等出發(fā),他接到一位新客戶的電話,所寄包裹有20公斤重。老楊把打包和下單規(guī)則反復和客戶絮叨了好幾遍,直到江賢俊催促,他才出發(fā)。
在站點里,習慣叫江賢俊“老板”的只有老楊。但顯然,江賢俊并不在意。他舉例說起員工和他的關(guān)系——如果誰在外收件遇到超大包裹,隨時可以求助江賢俊,他會騎著特地買的小三輪來拉貨,這算是義務(wù)勞動,員工仍可獲得整單的運費報酬。
在江賢俊的站點,員工工資和他的利潤幾乎持平。每晚關(guān)店前1小時,江賢俊必做的功課就是計算3位員工當天收入。他的算法比較特殊,也更人性化:有時包裹很重,有時一件快遞上門取了多次,這些人工成本都被計算在內(nèi)。
“就想和他們一起做點事,沒想過做什么真的老板。”這是江賢俊的解釋。
只要這個社區(qū)居民建群
就有人把江賢俊拉進去
一日午后,附近做廢品回收生意的大哥興沖沖跑來問江賢俊,能不能把他拉進居民群。江賢俊說,得先問一問大家的意見。
這讓記者好奇江賢俊莫非在社區(qū)內(nèi)有職務(wù),他一聽就大笑,說,只要這個社區(qū)居民建群,就有人把他拉進去。
江賢俊是在2001年搬入這個大型住宅小區(qū)的。那時,修建于1988年的小區(qū),在這座城市早已不算是體面居所,綠化不多,四處走著總覺得嘈雜。但江賢俊喜歡這里的“人氣兒”:小食店、修表攤、藥店、蔬菜批發(fā)門店、面包房,林立在小區(qū)內(nèi)。
小區(qū)共有89幢單元樓,一條從中間剖開的路把它分成兩片區(qū)域。曾有快遞員想把整個小區(qū)的快遞都放在這個驛站,但江賢俊發(fā)現(xiàn),馬路另一邊38幢到89幢的居民來此取件的步行時間太長,有人反映“體驗不好”,他便自定“服務(wù)半徑”,即1幢到37幢的居民。
站點外側(cè)墻角,有幾把折疊椅。午飯后,這個角落漸漸聚集六七位退休老人,在樹下打牌。有時其中一位有事抽身,其他人就會大聲喊江賢俊來頂一會兒。
這桌牌友的身邊,還有社區(qū)工作人員半年前放置的舊衣回收站。“我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它立在那兒,可能是因為我這兒往來的人多。”江賢俊談起這事,有些樂呵。
2月27日,江賢俊夫妻倆正在整理快遞。
對江賢俊而言,站點里每天來往的,少有陌生面孔。 一個對記者自稱鞋販的小伙子走進店里,徑直放了一個包裹在江賢俊電腦旁的地上,推了一把江賢俊,說:“東西在你這兒寄存一晚上,太重了。”江賢俊佯裝責怪,小伙子就從手中另一個箱子里掏出兩罐牛奶,嬉皮笑臉地往桌上放,“給你喝!”
有時,這家驛站還是37幢居民樓生活信息的中轉(zhuǎn)站。 “老板,你知道水龍頭壞了去哪里修嗎?”一位穿著睡衣的中年女人小跑進了店里。江賢俊利落起身,說:“維修電話是有的,我先去幫你看看吧,等維修的人來還得好半天工夫呢。”說著兩人就往樓上走去。
江賢俊這幾年幫居民們摘錄了不少服務(wù)電話,物業(yè)的、維修電器的、搬家的、做鐘點工的……
若是誰家發(fā)生走失事件,第一反應(yīng)時常是來江賢俊的站點。誰家孩子走丟了,先跑到江賢俊這兒,問問是否知道下落。更多找上門的,是為了寵物。江賢俊漸漸琢磨出了門道:如果小貓小狗跑進來玩幾分鐘,吃點東西就走了,那就是知道怎么回家的;如果它們在店里一呆就是半天,那多半是找不到家的寵物,最好要把它們留在原地等待主人尋來。江賢俊幫不少寵物找回了主人,有些主人一見自家寵物當場就落淚。
甚至,37幢樓里偶爾出現(xiàn)的意外事故,江賢俊也要“救火”。有天快要關(guān)店時,他在店門外發(fā)現(xiàn)一位醉酒居民,那人本想靠著電線桿,沒站穩(wěn),栽倒在路上,臉上磕破了一直淌血,江賢俊趕緊撥打120。
當記者問江賢俊,家在小區(qū)哪個方位時,他指了指小店正前方那幢樓的頂樓,說“旅館在那兒”,又轉(zhuǎn)向身后小店,打趣說:“這里才是家。”
“我以前做老師,無人理睬;
現(xiàn)在做了快遞,反倒門庭若市。”
江賢俊的微信頭像依舊停留在大學英語精讀教材的綠色封皮,他說:換工作了,只是照片懶得改了。
這家經(jīng)營3年多的快遞站點,如今共經(jīng)手43萬個包裹。就在被江賢俊稱為“非常冷清”的周一上午,系統(tǒng)顯示到件量126件,出庫量20件,搶單量102件。
江賢俊不時抄起一只黑色馬克筆,往剛收的包裹上寫下單號末尾4個數(shù)字,握筆姿勢如同拿著粉筆在寫板書。
實際上,在他辭職時,不少領(lǐng)導和同事都勸他不如先辦停薪留職,但江賢俊很堅決:“出來就不再回去。”
他和記者談?wù)撈鸩痪们皬V為傳播的“北大畢業(yè)生送外賣”一文,他認為,自己是把送快遞當成一份可以走到終點的職業(yè),而那位北大畢業(yè)生,或許只把送外賣當成中途驛站。
對于教了25年的英語,江賢俊當然不可能割舍。妻子這幾個月常常見他睡前要讀一會兒英語原版小說,而和記者交談間,他也間或蹦出幾個有些生僻的英語單詞。
“其實做的還是一碼事——我在學校‘銷售’英語知識,在這個快遞站‘銷售’服務(wù),都是在做銷售。”江賢俊認為眼下的“銷售”更為成功。
他記憶深刻,在課堂上,學生們倦怠、麻木的表情,那讓他感覺自己是不被需要的。而在這家站點,人們的熱切,讓他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一位大爺拖著小推車來拿快遞,見到江賢俊時,搖著頭傾訴:“又是孫女送來一箱子蛋糕,實在吃不光。”一扭頭,大爺在驛站門口撥通孫女電話,咧嘴笑著說:“蛋糕已經(jīng)收到,下次不要再買了。”
一對做微商的夫妻搬來幾箱女性護理產(chǎn)品,打算寄回東北老家,那位丈夫還大方地掏出幾盒要送給江賢俊的妻子。
一家快遞公司的員工送來了十多個巨大的包裹,看外型有幾包是床單、被罩。江賢俊猜測,可能是有人要搬入小區(qū)。果然是一位新來杭州工作的女孩,提前幾天把日用品寄來新租的小區(qū)。江賢俊打電話提醒她取快遞,女孩很不好意思地約定第二天夜晚來取,這意味著一地的包裹都要無償在站點過夜。“那就等她來吧。”江賢俊笑了笑。
“我以前做老師,無人理睬;現(xiàn)在做了快遞,反倒門庭若市。”江賢俊感慨道:教書育人,在他25年教齡的前半段是一份事業(yè),后來慢慢轉(zhuǎn)變成一份職業(yè),“再也看不到剛走上講壇時學生那種如饑似渴的眼神……”
江賢俊從不懷疑物流行業(yè)是一個朝陽產(chǎn)業(yè)。他還反問記者:“做大學老師就一定比送快遞高級嗎?這個社會缺的是專才,能把一件事情做好的都很厲害。”
他在微信朋友圈里寫下一句:“失去的同時也獲得了失去的意義。”
作者:楊書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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