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果兄弟”在北京吸塵的100天。(董大陸 攝)

市民在霧中的南京城墻上行走。(王新 攝)

用一臺吸塵器,對著北京的空氣吸塵100天,得到約100克塵埃。

當約等于一個饅頭重量的“物質”,遇到PM2.5濃度近1000的霧霾天,人們的神經開始隱約作痛。

調侃霧霾的段子正在解構嚴肅思考,而那塊以100克塵埃為基底制作的磚頭,卻從“無意義”里生長出有意義的解讀——

關于霧霾,我們知道多少?關于生命,我們如何對待?

2015年12月1日。

北京進入今年以來最嚴重霧霾天氣的第5天。

PM2.5濃度持續突破500微克/立方米,11月30日17時,京西南區域監測點PM2.5小時濃度曾一度達到976微克/立方米,逼近1000。

一位自稱“堅果兄弟”的人,剛剛完成“塵埃計劃”的第一部分——他在北京吸塵100天后得到約100克塵埃,“大約一個普通饅頭的重量”,混合兩公斤的原料(大部分是陶土),正在河北唐山的一家燒磚廠,等待被送入爐窯,制成“霾”磚。

當“霾”磚撞上霧霾天,這塊帶有象征意義的磚頭,引起公眾關注的同時,一場由“無意義”行為引發的“多意義”解讀,為人們提供了又一次有關“人究竟應該如何活著”的生存思考。

塵埃計劃

作為霾磚的主人,堅果兄弟(下文簡稱堅果)常常被誤會為一個組合,其實他只是一個常居深圳的行為藝術者。

“完全沒有料到。” 12月1日上午,坐在雍和宮附近一家青年旅舍昏暗大堂的長椅上,堅果轉過瘦削的面龐,露出寬廣的額頭,搖了搖頭。

一開始,這個產生于2013年初的想法只是堅果“很本能的一種沖動”。

那時,北京出現了中國有PM2.5監測數據以來的最高值。2013年1月14日,根據北京市環保監測中心數據顯示,北京西直門北、南三環、奧體中心等監測點PM2.5實時濃度突破900微克/立方米,西直門北交通污染監測點最高達993微克/立方米。空氣中至少有3萬種成分(包括有機物、硫酸鹽、硝酸鹽、銨鹽、碳以及鉛、鋅、砷、鎘、銅等微量金屬元素)高密度混合在一起。當年,北京全年優良天數176天,占全年總天數的48.2%,平均每周有1次霧霾天。

不僅是北京。兩年前的中國,那場52年來最嚴重霧霾天氣,波及25個省份,100多個大中型城市,籠罩13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相當于79個北京市的面積。

看到新聞中的“霧霾”,坐在深圳的艷陽里,堅果依然感受到了那種“不舒服”。

對現實生活進行藝術解構,從而引發人們的某種思考,這在堅果看來,至少是他堅持的一貫藝術創作理念。“塵埃計劃”就這樣開始在腦海中醞釀。

“我每天呼吸的空氣里,都有著城市才有的塵埃。汽車尾氣、化工圍城、生活垃圾的處理……我們追求得越多,對資源索求得越多,我們制造的塵埃也就越多。”在“塵埃計劃”的說明里,他寫道,“想借此隱喻人類的生存狀況。”

堅果計劃用吸塵器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對著空中吸塵100天,然后將收集到的塵埃做成一塊磚,最后把做好的磚,放入北京某一建筑工地上,像塵埃一樣,消失于成千上萬塊磚里。

這樣一個“像神經病才會做的計劃”,直到今年,由湖北一家“油燜大蝦”的老板提供贊助,才得以避免消失在想法之中。

來北京前,堅果跟一個朋友說,“我要去北京。”朋友開玩笑回他,“去北京吸塵?”那位朋友沒有想到,堅果真的是去北京吸灰塵的。

一路向 “吸”

2015年7月24日,堅果在北京吸塵第一天。

當天下午3點多,他從青年旅舍的一個55元一天的六人間里走出來,在掛著“北京白菊電器有限公司離退休辦公室”招牌的院子里,拖出用“油燜大蝦”贊助購買的半人高、白身黑蓋的四輪巨型吸塵器。吸塵器上還蓋著一頂夏天用來遮陽的麥稈栗色大檐草帽。

2004年從湖北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堅果也曾在黑狐、奧美等知名廣告公司當過“上班族”。可是,慢慢地,他發現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一輩子就是上班下班,為房子車子奔波,直到老去,看得到頭。”

2009年,他辭去工作,研究過互聯網,試圖互聯網創業,也做過NGO,后來開始做藝術,才算找到“讓自己真正有熱情的事情”。2011年以來,他“折騰”過60多個藝術項目,大多是需要投入成本卻無收入的藝術活動,這讓他的經濟時常處于拮據狀態。“我對物質要求不高,沒錢的時候就回去上一段時間班,或者讓朋友幫忙一下。”

堅果握住那根兩米來長的吸塵管道,打開開關,立即響起風扇旋轉的“嗡嗡”聲和氣流流動的“嗤嗤”響動。作為一個行為藝術者,798是他“塵埃計劃”吸塵的第一站。

穿一件暗藍色T恤,背一個黑色雙肩包,腦后束一把黑色長發,右手扶著吸塵器的把手,左手舉起吸塵管道,陽光正打在堅果的左半臉上。這一天,他吸塵4~5個小時,“大約相當于62個人每天吸入肺部的空氣總量”。

在堅果吸塵的頭兩個月里,北京的空氣質量出奇地好。

從8月20日至9月3日,北京市的PM2.5平均濃度為17.8微克/立方米,同比下降73.2%,連續15天達到一級優水平。9月3日上午“9·3閱兵”期間,北京PM2.5濃度更是僅為8微克/立方米,完美呈現“閱兵藍”。

堅果不知道的是,在“閱兵藍”背后,除了大氣環流的調節,還加上了嚴格的控制空氣污染措施,包括從8月20日至9月3日對機動車實行單雙號限行,工業企業停產或限產,施工地盤停工等,以及周邊六省區市共同減排。

其實,在經歷過2013年初的嚴重霧霾之后,北京市及周邊省區市就開始加大環保投入力度。

當年9月2日,《北京市2013~2017年清潔空氣行動計劃重點任務分解》計劃公布,目標是到2017年,全市空氣中的細顆粒物(PM2.5)年均濃度比2012年下降25%以上,控制在60微克/立方米左右,并計劃投入7600億元,從機動車、工業、建筑施工等多方面開展大氣環境治理。

2015年前10個月,北京市累計平均PM2.5濃度為69.7微克/立方米,同比下降21.8%。當然,這距離PM2.5年均濃度為35微克/立方米的國家標準還有一段距離。

嚴格意義上來說,那臺有點龐大的機器吸到的灰塵,與霧霾的主要組成部分并不完全吻合。那些最終遺留下來的100克物質,由于顆粒僅限于PM2.0以上,它們的物理構成、化學成分,與通常意義上的霾不盡相同。

“我想反映的不僅是霧霾問題,還有城市發展帶來的問題。”因此,堅果把它叫做“塵埃計劃”,而不是“霧霾計劃”;吸塵是行為藝術,并非科學實驗。

堅果在街上碰見的人,有的人見怪不怪,有的人心生好奇,有的人疑惑不解……

一名清潔工看到堅果在吸空氣中的灰塵,將他引為同道,指著地上的一堆垃圾說,“幫我吸吸吧。”

有一回,在北京電影學院附近,一位送外賣的小伙騎著電瓶車從堅果的旁邊經過,又折回來問:“這是什么工作?”堅果說,“我是空氣清潔工。”一對情侶不禁感嘆道,“喲,北京這么先進?還有干這個的。”

還有一位大叔,很好奇地問:“你在干嘛?”得知他在吸空氣中的灰塵后,大叔問了一個很讓堅果動心的問題,“吸一個三居室多少錢啊?”

去過菊兒胡同、草原胡同、青龍胡同等充滿生活氣息的小巷,也到過鳥巢、國貿、王府井等北京富有符號性意義的地方,堅果通常都穿那件暗藍色T恤或暗色夾克,“這樣比較低調。”

推著笨重的吸塵器,在胡同里步行,堅果恍惚像走在老家的土路上。“感覺身體很高興,不用思考,不用競爭,只管走。”這位出生在湖北鄉下的青年,常常會想起自己童年時候的日子:一個人跑到河里,躺在水中看天;或者跑到山上摘果子。一發呆,就是老半天。

他懷念那種“野生狀態”:“想上山就上山,想游泳就游泳”。但他也知道,那樣的“野生狀態”再也回不去了,因為現在“連農村也變成了城市的郊區。”

“介入社會”

一天,兩天,三天……“塵埃計劃”無波無瀾地進入倒計時,而戲劇性的高潮,伴隨著天氣變化,正在無聲無息地醞釀。

2015年11月29日,堅果在北京吸塵第100天。北京的空氣質量已經連續第3天處于重度污染狀態。

進入秋冬轉換季節,隨著供暖季燃煤等污染排放的增加,北京11月份的空氣質量便開始越來越差。“(當月)空氣質量指數(AQI)達標的天數僅有12天,未達標18天,PM2.5的平均值為126.57。”

當天上午,北京市將正在執行的空氣重污染“黃色預警”升級為“橙色預警”。部分工業企業停產限產,混凝土澆筑、建筑垃圾和渣土運輸,以及從事相關運輸作業的重型車輛停止上路行駛,噴涂粉刷等施工作業停止施工。

從早晨8點到中午12點,堅果和5位自發前來的朋友,在雍和宮附近的胡同小巷里,進行最后4個小時的吸塵。

中午吸完塵,回到旅舍,脫下面具,打開吸塵器,堅果看到,吸塵桶里已積起一層厚厚的黑色塵埃,吸塵器的白色濾網已變得全黑,“上面一層灰,手一碰,就往下掉。”在吸塵100天的第三天,堅果曾打開吸塵器看過一次,“什么也沒有。”

這些灰塵大約重100克,“其實吸了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事本身”。按照晟和景觀燒結磚有限公司許經理的說法,燒制一塊標準紅磚,至少需要2000多克的原料。盡管灰塵只是一個普通饅頭的重量,但堅果認為,這已經相當驚人,“如果真達到一塊磚,那很多人都要進醫院了。”

帶著100克塵埃,堅果當天晚上8點趕到河北唐山。

第二天一早,他坐了1個多小時的大巴,來到燒磚廠,把收集到的100克塵埃和做磚的原料(大多是陶土)混在一塊,壓制成一塊“濕磚”。

當天白天,受區域污染回流和靜穩天氣的共同作用,北京的PM2.5濃度急劇增長,北京城區PM2.5濃度超過500微克/立方米,17時,京西南區域監測點PM2.5小時濃度達到976微克/立方米。

這幾乎達到了2013年1月12日PM2.5的最高濃度值——當日23時,西直門北交通污染監測點PM2.5實時濃度值達到993。

北京市教委要求學校停止一切戶外活動。在持續橙色預警期間,許可中小學校根據區域空氣質量狀況和學生、家長的要求,經市、區教委批準后彈性安排教學活動。

當“濕磚”還在唐山的燒磚廠中靜默,關于霧霾的段子從沉寂中再次蘇醒,在網上泛濫成災。

兩年前,霧霾剛剛成為輿論熱詞時,這些調侃和自嘲還是一種“無奈的反抗”;在經歷兩年多時間后,它們似乎已經無法刺痛人們業已有些麻木的神經。

甚至相反,“霧霾段子就像被我們吸進體內的PM2.5,麻痹了我們的神經。”

在各個企業爭相借霧霾打起廣告時,一家電影公司的宣傳負責人,在做了一款霧霾題材的海報后,思慮再三,最后選擇不發表。“有些事情是嚴肅的,不該去調侃和解構,這遠比一個企業或者一部電影的宣傳重要一萬倍。”

而一位網友則寫道,“我請你們不要再轉那些霧霾段子了,我們真的打算一次次麻痹自己嗎?那些笑里的淚花,你沒發現早已消失殆盡了嗎?”

攝影人吳迪在網絡上發起《全民訪談》,邀請網友用手機對路人進行視頻隨機采訪,并編輯整理成為公益短片,“提醒就是關愛,麻木就是傷害”。

在北京朝陽大悅城廣場前,一位60多歲的老頭,戴著黑色圓形毛絨帽,拿著一塊抹布,正在擦拭廣場上的一座雕像。

《全民訪談》的訪問者問一位大爺,“今天的天氣怎么樣啊?”

“好啊。”大爺回答。

“都已經爆表了,您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

當一對夫妻推著一輛嬰兒車走過時,訪問者問,“今天的空氣污染指數是多少?”

穿著一件黑色大衣,戴著方框眼鏡的丈夫回答,“不知道。”

“您不知道今天的污染很嚴重嗎?”

那位丈夫一臉淡然。

而在798藝術區內,一個小學老師帶著一群學生走在大街上。“這些孩子是您帶出來玩的嗎?”老師點頭。

“您知道今天天氣會對孩子造成很大傷害嗎?”老師看了一眼發問者,頭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從2013年到2015年,人們知道了,霧霾的消除非一朝一夕之功。

一份來自科學界的研究結論,至少為由霧霾引發的情緒病,開了一劑希望之藥。

2015年8月,由中國氣象局國家衛星氣象中心張興贏研究員團隊根據衛星觀測數據的研究,回溯了1979~2013年間中國霧霾的發展情況和演變特征。研究結論顯示,從2008年至2013年初,一些地方的空氣污染狀況有所好轉,尤其是南方。

“環境控制是漫長的過程,我們不能指望立竿見影。”張興贏認為,中國南方的空氣質量轉好,證明了合理科學的大氣污染治理措施能夠很好地實現對大氣環境的控制。他表示,從2013年開始,中國高度重視大氣污染的控制和治理,這兩年衛星數據的評估表明,中東部地區的大氣環境質量盡管仍不盡如人意,卻也沒有進一步惡化下去,而且正在緩慢地恢復。

環境好轉、恢復,這是所有人的希望。在真正的好結果來臨之前,堅果覺得,包括他自己在內的行為或每個人的呼吁,都是“介入社會”的一種方式,“他們共同促進問題更快一點得到解決。”

“無意義” 的意義

11月30日晚,從唐山回到青年旅舍時,堅果發現,他“火了”。

持續跟拍“塵埃計劃”的攝影師董大陸,將一組照片發布到網絡上。那些在著名地標性建筑外,一個城市“吸塵者”的符號感,在正濃的霧霾天里,一下子引爆了關注。

“好多人截屏給我說,你的照片又被轉了。”12月1日上午,堅果說話間,又接到一個采訪電話。

11點50分,當北京市氣象臺發布大霧橙色預警時,堅果正陷入“瘋掉了”的狀態。

在記者的采訪過程中,堅果的講述不斷被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桌子上,他打開的筆記本電腦里,微信窗口接連彈出紅色的留言提醒。左手握著手機放到耳旁,右手點擊著鼠標,當他身旁另一部手機開始振動時,旅舍的大門被推開,一家電視臺的兩名記者,戴著口罩,扛著攝像機,走了進來。

“從來沒接過這么多電話。我一個星期,不,兩個星期說的話,都沒今天一天說得多。” 12月1日21點19分,電話那頭,堅果的聲音已極其疲憊。整個白天他都在應對蜂擁而來的媒體記者,直到當天晚上8點,他才草草吃上了一口泡面。

在堅果接受媒體采訪期間,許多網友也正在那組照片下跟帖、留言。

有人質疑堅果是在炒作。“這種看法太正常了,做任何事情都會有人說你是炒作。”堅果早已習慣了別人的誤解。

“神經病?”聽到這個詞語,堅果哈哈大笑,“是的。而且還有很奇葩的人來找我,問我怎么才能出名?”對此,堅果只能沉默以對。

還有人求購“霾”磚,出價到了1萬元。堅果一本正經,“出一千萬也不賣”,而后轉動眼睛琢磨了一下,“出一個億可以考慮一下,然后用這一億元治理塵埃。”他的眼睛笑得彎成一道月牙。

面對那些真正想和他對話的人,他則眉頭緊蹙。

一位朋友問堅果,吸塵原本是為了展示霧霾有多嚴重,但吸塵器本身耗費的能量更多的話,“那不是會造成更大的污染嗎?”

堅果說,環保只是他那個活動想表達的一部分。“我不可能用吸塵器把北京的霧霾和灰塵吸干凈,就算是一百臺、一千臺也沒用。”而現實生活中,很多事情不就像這個計劃所展示的那樣,荒誕又無奈卻引發某些思考嗎?

“有用嗎?”關于“塵埃計劃”,這是堅果聽到的最多的問題。

“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桌子用,好像的確沒什么用。那為什么還去做呢?”堅果自問自答道,“就像西西弗斯,往山上推石頭,注定徒勞無功。”堅果沉默了一會兒,“可是,難道西西弗斯沒意義嗎?”

“無意義”是堅果行為藝術作品中最常出現的主題之一。看到實體書店接連倒閉的情況,他開了一家“30天就倒閉的書店”;被黑中介欺騙了兩次,他收集1000個黑中介的電話號碼辦了一個展覽……

在一個凡事都追求有意義的社會里,堅果認為,“無意義”是“對大家習慣的社會現象進行挑逗,讓人們重新思考習以為常的日常。”

12月1日下午3點。天氣預報顯示,冷空氣前鋒上午已經抵達內蒙古中部,預計當晚后半夜將抵達北京。

風在路上,堅果的“霾”磚還在晾曬中,等待被標上記號,送入爐窯燒制。

“我做的事情可能只是一個波浪,要是有足夠多的波浪,就可以形成浪潮。”堅果相信,就像爐窯中的磚頭,都是由無數細小的塵埃組成,每個人多一點思考,多一點呼吁,多一點身體力行,那些生活中的無奈才會快點遠離。

12月1日,夜。冷空氣如期抵達京城,凜冽的風,由西北向東南開始強力清霾。

12月2日,晨。霧霾散去,藍天重現。

如果不出意外,堅果用塵埃做的“霾”磚將被放到北京某個建筑工地成千上萬的磚里,成為建筑的一部分,就像一顆塵埃消失在另外的塵埃里。記者 周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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