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文革”爆發、天下大亂兩年后,老三屆開始陸續分配。當時北京的初中、高中六個年級學生的分配,大致分為五等:第一等,當兵;第二等,當工人;第三等,留北京(做任何工作);第四等,去生產建設兵團;第五等,插隊。我父母都在黨中央機關報工作,父親李莊又長期值夜班把關出報,大革命還沒正式開始,1966年4月便因《人民日報》轉載一篇社論時的文字修改問題被拿下、“靠邊站”了;我們兄弟姊妹是幾等人明擺著,只有插隊一途。
后來,我因緣際會穿上軍裝,另是一說。當年的“工農兵”,我除了沒當過工人,農、兵都當了,并且“農”還當全了——農區、牧區都干過,農民、牧民都當過。1994年春夏,我在張家界市擔任市委副書記時,回顧三十多年前上山下鄉的過往,寫了10篇通訊、總題目為《遠離北京的地方》,記錄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下鄉插隊的經歷:前五篇記陜北黃土高原種地,后五篇記內蒙古草原放羊。6、7月間,《經濟日報》以連載形式發表。因為刊發于黨報,版面珍稀,故只能用最精煉的方式,每篇千字左右成文。
“悲壯上征途”“落戶黑家堡”“老镢的學問”“一年兩頓面”“八十里趕集”,是記延安種地的幾篇。文章篇幅雖小,在我心底甚大:因為我永遠忘不了延安,永遠記得我的人生第一步。
1969年1月,一列列綠皮火車汽笛長鳴,從北京站發車,頂著凜冽寒風向西奔馳,將分配至延安插隊的北京中學生一批批送往陜北。經西安,經銅川,到延安,到延長,到公社,到大隊,到生產隊……
那時是人民公社體制,大家都在隊里干活兒,掙工分,吃大鍋飯;一年除了春節半個月外,三百五十天不論忙閑季節都得出工。出工才能掙工分,掙到工分才能吃上飯。春種、夏鋤、秋收、冬筑壩,我們女知青與男知青、與村里男勞力一樣上山,一樣受苦。千溝萬壑的黃土高原,山大坡陡,廣種薄收。為了填飽肚子,為了交上公糧,能種的地全種了,不該種的地也開了荒。有的地塊兒,斜坡幾十度,種莊稼掏地時,黃土順坡往下滾;山上坡上,土層越來越薄,山溝里的水更渾了,黃河水更黃了。
因為缺柴,除了做飯不敢燒炕,數九寒天知青大多住的是寒窯。但飯總得做熟了吃,于是不得不十天八天間隔一次、耽誤一天的工分收入,知青戶男男女女全體出動去砍柴。我清楚地記得,我們摟柴時從來沒有砍過樹,摟的砍的都是灌木雜木——因為當年知青去延安時,至少延長縣一帶的山上已沒有樹了。灌木當引火柴挺好燒,但不耐燒,于是我們就砍了地面的灌木叢后再刨灌木根,把灌木根的粗木疙瘩當耐火柴燒,不用說,來年這些地方也就徹底禿了……如此年復一年,陜北的溝溝壑壑越來越荒涼了。
20世紀七十年代初,周恩來總理回延安,見到為革命付出重大犧牲的老區群眾,生產生活還如此困難,曾為之落淚,覺得對不起延安人民。
改革開放后,延安發展日新月異。多年堅持退耕還林,治溝造地,自然生態得到修復,城鎮化程度不斷提高,老百姓也逐步脫貧致富。2021年建黨百年,延安與全國一道,實踐了、見證了我國脫貧攻堅全面勝利的偉大奇跡。
幾十年光陰荏苒,我從未忘記延安。1997年任國家體改委副秘書長時,2006年任寧夏回族自治區黨委常委、宣傳部部長時,2010年任新聞出版總署副署長時,我曾先后回延安,回到黑家堡鎮麻池河村,回到父老鄉親的窯洞里——共話我們揮灑汗水結下情誼,一同經歷的陜北艱苦的昨天;分享他們幾十年不懈奮斗,逐步過上好日子的今天;憧憬更加充滿希望的美好明天。
正月十四上午,從延安新區出發,一路奔行,車子開過麻池河村口的延長石油“磕頭機”后,我們就進了村。走在鄉間小路上,走進當年知青房東劉榮旭、石秀英家,我與他們夫婦一道盤腿上炕,吃著章章(章章小我兩歲,大名石秀英)五點鐘摸黑起炕蒸的地軟野菜豬肉包子,拉著家常;想想,上次這樣拉家常已是2010年秋,我專程從北京出差陜西,經延安、延長回到村里,為黑家堡鎮麻池河村農家書屋揭幕。
時隔15年,又進這孔窯洞,看到幾十年不變的火炕、灶臺,看到一進窯門左手墻上掛著的老照片相框,仍然那么熟悉,那么親切。大家一起吃完包子,還要趕往下一程,請眾鄉親到黑家堡鎮共進大年團圓飯。
從窯里起身出村前,我心里總有件事放不下,提出要去看看章章家的廁所。結果,冰天雪地里看到的是,他家的廁所還是當年我們插隊時用的最原始最簡陋的旱廁;想到他們老兩口都是年過七旬的老人,五冬六夏、黑夜白日,每每還要從窯里出來蹲茅坑,我的心里真是五味雜陳。
幾十年過去,村里一代代年輕人,不論考學讀書還是出門打工,出山便不再回村,村里只“生著”(陜北話意為“住著”“活著”)與我們知青同輩的老人。當然,他們住的已不是當年我們插隊時住的土窯洞,上世紀八十年代就箍了石窯;他們吃的已不是我們當年的沒油沒鹽更沒肉,使人饑腸轆轆的粗糧腌菜;他們燒的已是液化石油氣,不必也不許再上山砍柴;他們的出行,也能搭乘上不同形式的交通工具……可是上廁所,卻還在用著百年不變的旱廁!我問章章,為什么不用公家給修的無害化衛生廁所?章章和她的女兒娜娜說:“沒有水嘛!新廁所要用水沖,咋能舍得用水沖廁所!”我問:“十幾年前我回村,已經看到村里通自來水了,到現在還不用新廁所,是因為要多交水費嗎?”答:“不是水費的事,現下吃水都緊張呢,機井抽出的地下水,又少又澀,做飯都得省著用,哪還舍得沖廁所!”
這下明白了,1907年就成功打出中國大陸第一口石油油井的延長縣,一百多年來地下水位和水質已嚴重下降,群眾生活和經濟發展的吃水用水問題,曾經是、仍然是個大問題。毫無疑問,延安的脫貧攻堅是成功的,黃土高原的山鄉巨變是可見的,各級黨委政府為之付出的努力是巨大的。但仍然不得不看到的是:這努力還得持續地、長期地堅持下去—— 老區人民的生活改善特別是生活品質的提高,仍然在路上。
正月十五看秧歌
革命圣地過大年
以往出差延安,都是住在市委市政府的接待設施延安賓館。延安賓館在延安老城區,坐落延河邊。南面是寶塔山,隔延河相望的是清涼山。
這次回延安,沒有住延安賓館,被安排住在延安新區的魯藝花園賓館。據當地同志介紹:為了保護位于延安老城區的眾多革命舊址,為了保證延河兩岸居民的生活質量,延安向遠處拉開距離、建立了新區,將大量公共設施遷移至新區。這次元宵節秧歌匯演,就是在新區寬敞、平整的大馬路上進行,而魯藝花園賓館緊鄰表演區,從樓上就能遙遙看到秧歌過街的主通道。
昨天離開麻池河村時,從村里請上十位鄉親到黑家堡鎮,與鎮黨委書記、鎮長一道吃了大年團圓飯。餐畢,從農家樂起身時,不但天寒風緊,而且陰晦得很,一時飄下漫天大雪。今冬北京一片雪花未見,而今在黑家堡見到冰見到雪,十分欣喜;可欣喜之余又不由想到,次日便是元宵,延安露天展演大秧歌,要是也趕上刮風下雪,如何是好?
延安到底是延安,有福氣、福氣大——元宵一早,陰霾不見,寒意猶存,天高云淡。“咚咚鏘,咚咚鏘……”天亮沒多久的7點多鐘,窗外就傳來陣陣鑼鼓聲;10點整,微風艷陽之下,延安秧歌表演過大年活動順利開始了。今年,名為《“鼓舞新延安·奮進新時代”2025延安元宵節秧歌匯演》,即“第42屆延安過大年元宵節秧歌匯演”活動,共有來自全市各區縣和企業的12支代表隊、31個節目,不間斷地整整表演了五個半小時。
據延安同志講,元宵節敲鑼打鼓扭秧歌過大年,在延安是有傳統的,已進行過四十多年(屆)。今年這一屆,因疫情等原因與上屆間隔七年之久,又是第一次在新區大道上行進式表演,因而市里非常重視,基層區縣和企業也都踴躍參與;各界群眾更是期盼多年,冒著嚴寒從四面八方趕到主會場、分會場,扶老攜幼前來觀看。
開場的,自然是寶塔區代表隊,花車當道,迎面駛來,鑼鼓喧天,秧歌動地,接著是木蘭鼓方陣、少兒街舞方陣。繼之,是延川縣的陜北大秧歌方陣、镲棒子秧歌方陣。再繼之,是吳起縣的吳起戰鼓方陣、鐵鞭舞+女子秧歌方陣。一陣接著一陣:黃陵縣代表隊,“中華軒轅”,氣勢不凡。子長市代表隊,嗩吶一吹,響徹云天。新區管委會的黃河韻鼓,國企代表隊的舞龍舞獅,富縣的霸王鞭和高蹺,志丹的扇鼓和洛河戰鼓,洛川的蘋果姑娘舞蹈和洛川蹩鼓……最后壓陣的,不出意料是安塞代表隊——安塞腰鼓名揚中外,這次出動了三百人的隊伍,在延安新區子長路主會場寬敞的地面上,擂著、舞著、唱著,那叫一個是山呼海嘯、歡天喜地。
一連幾個小時,看著隆隆駛過的一輛輛大花車、響天動地的一幕幕大秧歌,不由得想起前年回我母親家鄉、太行山深處的革命老區山西省左權縣,在太行山麓、清漳河畔的八路軍紀念館前,看到高高搭起的大舞臺,聽到原聲天籟的左權民歌,深深感悟到,在農村和農民眼里心里,這些文化活動,那真是“人民的節日”啊!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水土養一方歌。無論是黃河西岸的紅色延安,還是黃河東岸的英雄太行,如今的干部群眾,從上到下都是那么一股擼起袖子加油干的精氣神兒:以高亢和激越追逐夢想,一代接一代,一茬接一茬,不斷唱響新時代新發展的新民歌,舞起新時代新天地的大秧歌。
正月十六捐文獻
紅色傳承續新篇
元宵節與鄉親們一同觀看了具有濃郁陜北特色的延安大秧歌,正月十六,我再次來到延安新聞紀念館和延安北京知青博物館。
說再一次來,是因為我與延安新聞紀念館、延安北京知青博物館的緣分始于去年5月。當時,國家廣電總局老部長支部到延安過黨日,瞻仰革命圣地,其中包括參觀延安新聞紀念館和延安北京知青博物館。時隔半年多,又一次前來這兩個展館,深感其意鄭重。
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黨中央在延安13年。黨在延安時期的新聞事業,是黨的新聞事業的重要組成部分。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強調,要繼承發揚黨的優良革命傳統和作風,弘揚延安精神,弘揚革命文化。位于清涼山下的延安新聞紀念館,歷經多年,辛勤付出,搜集到大量珍貴史料,見證了黨在延安時期的重要活動,對于宣傳黨史、軍史和革命史,具有重要意義。
一般來說,參觀一個展覽,跟著講解員,聽一聽,看一看,就走過去了。可能是因為我們都在新聞宣傳戰線干了一輩子,對黨的新聞工作太熱愛也太熟悉了,所以不時談論幾句,與講解員惠文學交流交流;在展板前無意中發現的展陳說明中的小問題,也樂于幫助訂正。譬如關于黨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的創辦、發展和歷史沿革,也譬如關于開國大典在天安門城樓上的播音員是誰,新中國建立十周年慶典的播音員是誰,等等。
我對紀念館同志們說,大家都理解,延安新聞紀念館不是“中國共產黨新聞紀念館”,不可能承擔黨的全部新聞工作、新聞事業的收集研究展陳工作;但“延安”的政治寓意之高之大,使得延安新聞紀念館不應局限于延安時期的延安地區(黨中央)和西北根據地的新聞史;其他根據地的新聞工作、新聞成果的展陳相對薄弱雖然可以想見,但至少對最主要的黨的新聞機構譬如《人民日報》等的表述,是應當加強特別是應當準確的;紀念館的史料收集與研究、展陳與說明,雖然難以求其全面,但只要涉及到的,一定要求其準確,這才是紀念館越辦越好,確立權威性、提升影響力之根本所在。
因此,我不是簡單地回答紀念館關于《人民日報》的報名是誰起的,毛主席題寫過幾次報名等問題,而是盡力歸集起各種正式出版物中發表的老一輩新聞工作者(特別是親歷者)非常詳實的回憶文章,送給紀念館,幫助同志們了解歷史,修訂解說詞。延安市文旅局鄧局長因之寫道:“大姐的父親為國家作出了貢獻,大姐自己又把最美好的青春獻給延安,現在還在為延安老區的文博事業操心,極盡所能盡我們地方難及之力,大姐和父親的初心與堅守令人感佩……”
歷史是過去的記錄,新聞是現在的記錄;歷史是當時的新聞,新聞是未來的歷史;歷史是新聞的積淀,新聞是歷史的瞬間——我的父輩和我們這一代,都是不同時期“新聞”的參與者;又都忠實地將自己參與打江山、守江山的主要事件回憶并記錄下來,使之成為“歷史”。后人讀到的、研究的歷史,是我們兩代人初心不改的人生。老一輩黨的新聞工作者都已作古,趁著我們這一代還在,有責任幫助完善、訂正一部紅色新聞事業史。也正因此,得知延安新聞紀念館開館二十余年,正處于整理、提升、充實、再次完善布展之時,我愿意捐贈一些資料包括我父親李莊同志的珍貴手稿,供紀念館用于收藏、展陳、研究和宣教工作。
在參觀延安北京知青博物館時,有同志突然發現展柜中有“延長縣北京知青李東東插隊期間開始收集的毛主席像章”展品,大家都圍過去觀看,我在極度意外深感震撼之時不禁淚下。陜西省廣電局武局長眼眶也紅了,動情地說,我們參觀延安知青展覽,是在看歷史、聽故事;可是對李部長來說,這是她的人生啊!
是的,這是我的人生,并且是我人生的第一步。知青博物館年輕的講解員杜方園一邊作著講解,一邊留意著我這個當年的北京知青,總感到李東東這個名字眼熟,不止在捐贈毛主席紀念章展柜處見過。不多時,她想到了“延安地區北京知青捐資援建部分項目”展板,遂帶我們來到展板前,看到習近平、王岐山、王晨、李連元、鐘秉林、孫安民、李東東、劉英群、楊志山等同志不忘延安、不忘鄉親,幾十年后分別援建自己插過隊的紅色故鄉……意外地、驚喜地在知青博物館看到這些展陳,想到自己和其他知青當年的點滴捐贈,延安的同志們鄉親們一直沒有忘記,心中倍感溫暖。
此番,延安革命紀念地管理局、延安市文旅局和延安新聞紀念館、延安北京知青博物館聯合舉辦捐贈活動,給予我向延安再做一些微薄貢獻的機會,使我得以將刊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日新聞的黨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1949年9月22日)復制件、《李莊文集》《李莊朝鮮戰地日記》《百年百位黨的新聞巨子——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紅藍文稿》和我父親在戰爭年代發表的新聞報道的修改稿手稿,以及刊發我的文章的部分報紙、期刊和圖書,向新聞紀念館、知青博物館進行了捐贈。
辭別半世紀,四度回延安。白駒過隙催人老,來日方長并不長。我將終生記得延安知青生活并真誠地認為,不論今天、明天如何評價昨天,我們這代人都受益匪淺——熱愛農民、了解國情,就源自延安的父老鄉親、萬壑千山。這份經歷,這份恩情,將一如代代傳承紅色精神和優良傳統那樣,使我們永遠不忘初心,永遠記住來路。
(作者系第十一屆、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原新聞出版總署副署長,中國俄羅斯友好協會高級顧問)
來源: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
作者:李東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