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18日，法國巴黎，戴高樂的侄子貝爾納·戴高樂。
1944年8月，戴高樂在巴黎凱旋門前與抵抗組織領導人交談。 資料圖片
人物小傳
夏爾·戴高樂（1890-1970）
法國軍事家、政治家、外交家，法蘭西第五共和國創(chuàng)建者。1890年出生于法國里爾，1912年畢業(yè)于圣西爾陸軍學校，經(jīng)歷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被俘。二戰(zhàn)爆發(fā)后，創(chuàng)建并領導自由法國政府（法蘭西民族委員會）抗擊德國的侵略；在戰(zhàn)后成立法蘭西第五共和國并擔任第一任共和國總統(tǒng)。
貝爾納·戴高樂
法國前總統(tǒng)戴高樂的侄子，出生于1923年，92歲。曾參與二戰(zhàn)，為“自由法國”運動抵抗組織成員，抗擊德國侵略。二戰(zhàn)結(jié)束后，從事科學儀器研究。后曾擔任中法委員會主席，致力于促進中法友好。
紀念館
巴黎的公寓里，貝爾納展示了叔叔戴高樂留給他的著作——《法國和她的軍隊》。這本書內(nèi)頁紙張已經(jīng)泛黃。戴高樂1936年完成這本書的寫作，1938年印刷第一版。他贈給貝爾納的是1945年版。在這本書里，戴高樂追溯法國軍隊的歷史，描繪了法國的英雄人物，也記敘法國曾取得的勝利和遭受的失敗。貝爾納說，這是叔叔戴高樂留給他的記憶之一。
砰～
貝爾納·戴高樂開啟了一瓶葡萄酒。
幾天前他去市集，看到瓶身上“里沃薩爾特”的標識，毫不猶豫出手買下——二戰(zhàn)時，他在這個法國南部盛產(chǎn)葡萄酒的小鎮(zhèn)待過一段時間。
貝爾納買酒，也是尋找一段回憶。那時他正年輕，是法國抵抗組織的一員，為躲避法國維希政府和德軍的追捕，終日穿梭在邊境的密林河谷一帶。
抵抗組織最開始一批成員，是1940年從敦刻爾克撤退的200多名法國步兵、炮兵。當年7月時，已經(jīng)有7000多人自愿拿起武器為“自由法國”而戰(zhàn)了。
貝爾納的叔叔夏爾·戴高樂，法國前總統(tǒng)，就是這場運動的領導者。
92歲的貝爾納如今獨自居住在巴黎市中心的一棟白色小樓里，陪伴他的是妻子少女時的美麗畫像，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紀念品，甚至包括一幅寫有宋詞的中國畫。
他滿頭銀發(fā)，穿著灰黃色毛線編織的柔軟馬甲，搭配來自芬蘭的銀搭扣，古樸又優(yōu)雅，面龐和年邁時的戴高樂極其相似。
75年后，貝爾納為自己斟上一杯葡萄酒，紀念叔叔戴高樂，也紀念逝去的戰(zhàn)時歲月。
“這就是戰(zhàn)爭”
戰(zhàn)爭令貝爾納認識到人性的復雜性
5月18日上午，在貝爾納·戴高樂的公寓里，我們請他講述戰(zhàn)爭中一個讓他印象深刻的故事。
他皺起眉，接著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相比起一些老兵樂于講述當年的戰(zhàn)斗歲月，貝爾納起初并不愿談及相關細節(jié)，直到我們第二次拜訪，這個故事才有了輪廓。
1940年，炮火已經(jīng)在歐洲的土地上洶涌，17歲的貝爾納在格勒諾貝爾一所大學的法律系就讀。
這是一座群山環(huán)抱的小城，作家司湯達就曾在《一個旅行者的回憶錄》里對故鄉(xiāng)格勒諾貝爾有這樣的描述：“在這座小城，駐足每條街的盡頭，你都能看見山峰。”
貝爾納至今對這些山峰印象深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他和40多名同學一齊坐在課堂里，聆聽老師加萊的法律課。
貝爾納的印象里，加萊是一位聰敏、博學的年輕人。對方思維活躍，卻又堅持己見。這位老師有獨特的“信仰”——支持希特勒。
貝爾納對此感受復雜：一面，加萊是他的老師，值得尊敬，另一面，他無法理解，對方為什么會支持法國的敵人。
后來，法國已被德國占領，貝爾納離開法國，前往瑞士。
當時，他的叔叔戴高樂通過英國廣播公司發(fā)表了著名的6·18講話，表明了絕不投降于德國的決心，“我是戴高樂……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法國抵抗的烈火不能熄滅，也決不會熄滅。”
戴高樂家族因此被通緝，貝爾納一旦身份被揭穿，很有可能被德軍逮捕。
邊境上的小火車擁擠不堪，貝爾納奮力擠進車廂后，他幾乎停止了呼吸——他看見了加萊老師，就在車廂另一頭。
“害怕，非常害怕，怕他把我交給德軍。”貝爾納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的感受，像被人扼住喉嚨。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貝爾納與加萊相互凝視，都露出異常驚訝的表情。
貝爾納決定先聲奪人，他叫了一聲：“加萊老師！好久不見，我是約翰。”
他看見加萊的面部逐漸變得柔和，配合他：“你好，約翰。”隨后，他們分道揚鑣，走向不同車廂。
“他不是敵人，他只是分裂派。”5月18日，坐在巴黎的公寓里，貝爾納用法語說，其中也交織著一些英文單詞，“老師對學生的感情戰(zhàn)勝了他的信仰，我感激他。”
他記得當時和加萊告別后沒多久，就看到一些身著德軍軍服的士兵在列車旁匆匆走過。
1941年6月，他終于趕到阿爾及利亞和叔叔戴高樂會合，對方告訴他：“你知道嗎，就在幾天前，你的老師在學校走廊里被學生暗殺了。”
也是從這一刻起，貝爾納意識到人性的復雜。“這就是戰(zhàn)爭。”他發(fā)出嘆息，“并不是非黑即白，很多東西交織在一起，比如國家，個人感情和信仰。”
“你可以走了”
4年離別后，戴高樂只和侄子交談了3分鐘，貝爾納認為這就是戴高樂主義，沒有叔侄，只有將軍和士兵
戰(zhàn)爭對貝爾納還意味著“不再能過正常的生活。”在此之前，他是16歲的普通少年，醉心于青春期男孩關注的一切。
這與我們采訪的另一名英國老兵鮑勃·加法的感覺相似。鮑勃曾跟女兒回憶說，從踏上戰(zhàn)爭前線的第一刻開始，他們的青春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叔叔戴高樂的青春結(jié)束在1912年，那時他22歲，被派到著名的第33步兵團任少尉，參與一戰(zhàn)。4年后法對德凡爾登戰(zhàn)役中，戴高樂受傷被俘，囚禁在德國南部地區(qū)的戰(zhàn)俘營。
當時被俘的法國人有40多萬，很多人暗自慶幸能借此遠離戰(zhàn)爭和硝煙，戴高樂卻不愿聽從命運的擺布，他竭盡所能逃亡，五次被抓獲。直到1919年戰(zhàn)爭結(jié)束，他重獲自由。
二戰(zhàn)爆發(fā)后，戴高樂為躲避追捕，即將前往英國，侄子貝爾納也被燃起參戰(zhàn)的熱情，要求與戴高樂同去，卻遭到拒絕。“你還太小，應該留在法國。”
此后的1940年6月29日，200多名步兵、炮兵向戴高樂將軍報到，從敦刻爾克撤退的這些人，投入到“自由法國”運動。這年6月底時，法國海軍中將米塞利埃也來到倫敦，支持戴高樂將軍。
7月，已經(jīng)有7000多人志愿拿起武器為“自由法國”而戰(zhàn)，他們來自四面八方，有的從法國繞道西班牙逃到英國，有的從北非經(jīng)直布羅陀海峽投奔而來。貝爾納成為其中一員，開始他的革命生涯。
“那時我想?yún)?zhàn)，像所有法國人一樣，出于對國家的愛。”貝爾納說。
叔侄重逢在1941年，在異鄉(xiāng)，他們相處了整整一個月，討論了不少關于戰(zhàn)爭的細節(jié)，但貝爾納卻沒有寫進回憶錄里。他說，這是他最寶貴的記憶。“保持一些神秘很重要。”
在貝爾納的印象里，叔叔是一位“完美模范”。在很多需要抉擇的重要時刻，他第一個想去征求意見的人，就是戴高樂。
結(jié)婚前，他帶著未婚妻去見了叔叔。“如果他不同意，我是不會結(jié)婚的。”貝爾納回憶說。
但這位叔叔，卻沒有回敬給他任何一次優(yōu)待。
二戰(zhàn)期間，貝爾納已經(jīng)是一名中士，駐守在一個小村莊里。
一天中午，部隊司令告訴他，戴高樂已到達附近城市。貝爾納被準了兩個鐘頭的假，可以趕到市中心和叔叔見面。
幾天沒洗澡、軍服沾滿泥土，貝爾納找軍營借了一輛同樣臟兮兮的吉普車，直接開到市政府。
這距離他們叔侄上一次見面已經(jīng)過去了4年，但僅僅聊了3分鐘，戴高樂就要離開，并告知他：“你可以走了，返回你的軍營。”
一位軍官叫住愣在原地的貝爾納，非得留他吃晚飯。當晚，他坐在一長溜飯桌的最后一個位子上，卻被戴高樂發(fā)現(xiàn)了，生氣質(zhì)問道：“誰讓你來吃飯的？你可以走了！”
這是貝爾納理解的戴高樂主義，沒有特權，沒有叔叔與侄子，只有將軍和他的士兵。
“戰(zhàn)爭中的普通人會怎樣？”
戰(zhàn)爭中的很多事情，超出了貝爾納的想象，也超出了大多數(shù)人的控制
貝爾納公寓的一角，掛著一幅風景畫：阿爾卑斯山山間點綴著白雪，近處是一片草色。
貝爾納告訴我們，1940年時，他獨自一人，穿著笨重的登山鞋，就在畫里的山丘間跋涉，希望能偷渡到西班牙后再與叔叔戴高樂會合。
這是參戰(zhàn)初期，他目標明確，躊躇滿志，還使用之前學習的德語，冒險和遇到的德國士兵搭訕，請他們將自己帶到要去的車站。
但貝爾納用“迷失”這個詞語來指代后來戰(zhàn)爭里發(fā)生的一切。很多事情，超出了他的想象，也超出了大多數(shù)人的控制。
1945年，二戰(zhàn)末尾，勝負已定，貝爾納跟隨法國部隊進入德國的黑森林駐扎。
部分普通德國市民為躲避戰(zhàn)亂，將自己的孩子藏在茂密的樹叢里。
貝爾納說，他現(xiàn)在還能想起那些德國孩子被法國士兵發(fā)現(xiàn)時的眼神，驚恐又無助。
這讓他內(nèi)心不安。他向叔叔描述這種感覺，叔侄二人愿望一致：這樣的戰(zhàn)爭，不要再發(fā)生第二次。
再后來，貝爾納與300多名法國士兵一起入駐德國柏林。二戰(zhàn)結(jié)束后，《波茨坦公告》簽訂前夕，他的印象里，2000多名英國士兵，5000美國士兵，數(shù)不清的蘇聯(lián)人，以及300名法國士兵，一起象征性地去占領柏林。
貝爾納記得，那時軍營里活躍著一名英國女記者，她會說幾國語言，卻總愛和法國士兵們混在一起，嬉笑玩鬧，原因是她更喜歡這里法國廚子制作的美食。
一個普通的上午，女記者來到柏林貝爾納駐扎的營地，帶著一種震驚又不知所措的神情。
“你們知道嗎，美國向日本投了一顆原子彈。”她的聲音帶著顫抖。
這讓貝爾納渾身戰(zhàn)栗。和另外300多名法國士兵一樣，貝爾納只知道，最近美國可能會有大動作，但普通士兵們對計劃的時間和內(nèi)容一概不知。
“原子彈意味著殺傷力有多強？它的輻射會波及全球嗎？戰(zhàn)爭里的普通人會怎樣？”他記得當時有許多疑問，卻得不到解答。
這也讓貝爾納對日本這個國家產(chǎn)生一種復雜的情緒。他一度想知道這里為什么會成為二戰(zhàn)的源頭之一。
幾年前，貝爾納的孫子要去日本，走前他叮囑說：“你一定要去日本皇宮走一圈，聞一下那里的味道。那里才是日本的盡頭。”
“你應該去中國”
1964年，法國與中國正式建交，貝爾納受戴高樂任命來到北京，受到毛澤東等領導人的接見
二戰(zhàn)結(jié)束后，戴高樂在他的《希望回憶錄》里寫道：“我駕駛著這艘小船穿過了洶涌的波濤。在此之后，我想終于可以在平靜的海面上行駛一段時間了。”
貝爾納的平靜生活也開始了。
戴高樂并不愿他成為一個政治家。在他年紀還小時，叔叔就告誡他，要遠離國家政治。
他開始從事科學儀器研究，并成為法國測量、監(jiān)控、調(diào)節(jié)及自動化設備出口委員會委員。
擔任法國總統(tǒng)的叔叔戴高樂曾對貝爾納說，“你應該去中國，看看那里發(fā)生的每件事，也記住你的每一樣感受，這些都會留作經(jīng)驗。”
1964年，法國與中國正式建交，貝爾納受戴高樂任命來到北京，毛澤東和當時其他領導人一同接見了他。
他對當時中國的三位領導人印象深刻。毛澤東告訴他，自己剛在三周前橫渡了長江。“這意味著他（毛澤東）精神不錯。”貝爾納說。周恩來留給他的感覺則是精力充沛。至于鄧小平，“我從未想過，這個矮個子會成為未來中國的第一號人物。”貝爾納感慨。
談起這場半世紀前的見面，他說當年十分謹慎，還向毛澤東詢問：“我能把我們的談話報告給戴高樂將軍嗎？”毛回答說：“這就是我讓你來的原因。”
采訪的最后，貝爾納為我們展示了他曾孫的照片。這是一個生活在中國的混血寶寶。貝爾納的大兒子已經(jīng)在上海定居，而他的孫子，與一名中國女孩結(jié)婚了。
我們問他，戴高樂家族在戰(zhàn)爭時的法國扮演什么角色，和現(xiàn)在有什么不同。
他笑著回答說，二戰(zhàn)時，戴高樂家族代表著“不屈服的法國”，這是“過去”；至于現(xiàn)在，榮譽都散去，他的“未來”，子孫們，都在中國。
A16-17版采寫/新京報記者 朱柳笛 金煜 法國巴黎報道
攝影/新京報記者 薛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