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姥姥我稱呼什么—爸爸的姥姥我稱呼什么
姥姥45歲時生下她第十個也是最后一個孩子,即我的母親。一落生看見是個女孩,親戚們都建議按在尿盆里溺斃。姥姥是的基督徒,她說這是上帝賜給她最后的禮物,應(yīng)該更加珍惜才對。實踐證明,上帝是仁愛的主。姥姥生了十個孩子,九個都在鄉(xiāng)下土里刨食,唯有母親在城里醫(yī)院供職。人們都說,母親來到世間就是為了救贖姥姥,若不是母親,姥姥一直在得勝堡,早就撒骨揚塵了。
姥姥最疼愛母親,她一直跟在母親身邊。母親生我時,姥姥已68歲高齡,視我為掌上明珠。依稀記得兒時,姥姥常常盤腿坐在炕頭上,我坐在姥姥的對面,姥姥用雙手拉住我的雙手玩“拉大鋸”的游戲,一邊拉來送去,一邊口中念念有詞地唱著《拉大鋸》的童謠:
拉大鋸扯大鋸
姥姥家門口唱大戲
接閨女
送女婿
沒臉的外孫子也要去
一個饃饃不夠吃
兩個饃饃撐倒了
喝了點兒米湯站起了
每唱到最后一句時,便會突然把我向后推去,眼見我就要倒下時,又會臨危把我拽起來,我這時就會“咯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記得還有一首童謠叫《圪搖搖》,也是姥姥抱住我一邊圪搖,一邊唱的童謠:
圪搖搖,送大嫂-
送到大嫂哪-
送到大嫂圪針凹
紅圪針,綠圪針-
扎了嫂嫂花羅裙-
花羅裙上一對鵝-
不蹄不跶過黃河-
黃河頭起一窩兔-
嚇得嫂嫂掉了褲-
搊起褲,就攆兔
一攆攆到麻糖火燒鋪
飽飽兒吃一肚
是姥姥的童謠伴著我長大的,沒有姥姥的童謠就沒有我的童年。近來才知道,《拉大鋸》的童謠廣泛流傳于整個華北,而且還有許多版本。我只要想起姥姥,就會想起《拉大鋸》;只要想起《拉大鋸》,就會想起姥姥。
聽母親說,我剛出生時就劍眉星眸、挺鼻薄唇。月子地里,母親給我枕綠豆枕頭,滿月時便睡成了云盤大臉,更出脫得伶俐可愛。抱出街門外,人人叫好。姥姥卻說,一個男娃頭太扁了不好看,還得仄愣起來睡!于是姥姥下辛苦扶我側(cè)睡,結(jié)果把我一厾氣睡成了個梆榔頭。頭一梆榔,自然尖嘴猴腮。要不是后來上了個工農(nóng)兵大學(xué),找對象都難。此事后來母親一提起來就生氣,說:那老人兒,別看一輩子養(yǎng)了十個孩子,甚事也鬧不機明。
兒時,姥姥經(jīng)常對我說:“麗明,姥姥快死啦!”她這樣說時,已經(jīng)七十多了,七十多歲在那時已屬風燭殘年。也許是因為她拋不下我,也許是無望看我長大。每逢這時我就會感到非常恐懼,認為沒有姥姥我就會餓死,因此求告姥姥,在臨死前要多多蒸些莜面或饃饃,存在大缸里,以備我長期食用。
姥姥說,在舊社會,只有好人家才能吃上純莜面,窮人家就連莜面囤囤、山藥魚魚、山藥丸丸也吃不飽。民國初年,一次姥姥坐火車下大同,怕路上餓,用搌布包了幾個莜面囤囤,塞在夾襖倒插插里。結(jié)果一出站就被人掏走了。可見那時人們的貧困。
母親和父親結(jié)婚時,正趕上國共交惡。姥姥給了一牛毛口袋莜面,吃了有一年。聽母親說,那年冬天的一個早晨,姥姥撿了一堆爛山藥堆在了屋外的窗臺上,準備中午摻在莜面里搟囤囤吃。一個乞丐估計是半天沒要上飯,早餓得眼睛發(fā)藍了,轉(zhuǎn)悠到姥姥家時,趴在窗臺上向屋里喊:大嫂,給點吃的哇!等到姥姥應(yīng)聲開門出來時,那個乞丐已無蹤影。姥姥到晌午做飯時才發(fā)現(xiàn)那一堆爛山藥不翼而飛,心中悵惘了好久。那堆爛山藥,無疑是被那個乞丐拿走了。
姥姥生于清光緒七年,經(jīng)歷了三個朝代。姥姥不知道什么是人民政府,說起中央政府來仍稱呼“朝廷”,把公安局叫做“衙門”。她說你家在哪落地?是問你在哪住;她說你幾點進館啊?是問你幾點去上學(xué)(xiao)。
我成年后回想起來吃驚的是,姥姥那時就知道“醞釀”“參差不齊”這些詞。那時家里遇事不好定奪時,姥姥常和母親說:這個事兒咱們醞釀醞釀再說哇!有時候母親請同事幫忙鉸頭,回來叫姥姥端詳,姥姥則說:這是誰給鉸的啦?參差不齊的!醞釀、參差不齊都是古漢語,屬于上古音,沒有文字之前就是晉人的口語。
兒時,姥姥經(jīng)常對我說:“有錢的娃娃會說話,沒錢的老漢力氣大。”原因是有錢讀書識字,娃娃們也有了知識文化;沒錢要靠體力生活,所以必須有一膀子的力氣。
姥姥還說:“男娃要好好讀書,長大了就可以娶個‘獅毛赤胳膊’。”所謂“獅毛”就是燙發(fā);“赤”,就是“赤身露體”的“赤”。這句話整體翻譯過來就是:男孩子一定要好好讀書,只有讀好書,才會有出息,有了出息,就可以娶一個頭發(fā)卷卷的、胳膊露在外面的時髦新潮媳婦。
姥姥說,如果不好好學(xué)習(xí),長大只能娶個“肉圪蛋”。“肉圪蛋”就是那種體重超過200斤,膀眉腫眼的女人。為此姥姥還給我講過一個“肉圪蛋”的故事,說的是民國年間,大同城里有個富商,獨生女站起來就像一尊塔,坐下就像一座山。雖然家財萬貫,但年屆三十,就是無人肯娶。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后來嫁給了一個家里每天勉強能維持兩頓稀粥的窮鬼。開始這個后生也不樂意,他媽就勸慰兒子說:“沒事,就咱們家這光景,餓瘦她是遲早的事!”后生一聽,也就同意了。
我問姥姥:“如果來咱們家能餓瘦不?”姥姥說:“來咱們家能吃上干?的,一時半會兒餓不瘦。”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獅毛赤胳膊”只能從月份牌上看到,而且都是些上海灘的影星。姥姥說此話時,大同豐鎮(zhèn)還沒有一家燙發(fā)的地方;雁北還有民國遺風,還在貫徹執(zhí)行北洋政府的規(guī)定:女人不能打赤膊,手腕以上不能露肉。姥姥是基督徒,能接觸上比利時修女,姥姥的觀念不落后。
那時,姥姥給我定的遠大志向是當個西醫(yī)大夫,她說,當個西醫(yī)大夫就可以頓頓吃上白面饃饃和肥肉片子。我后來所有的努力,都和白面饃饃、肥肉片子有關(guān)。
文革中斷了我西醫(yī)大夫的夢想,為此父母苦惱了很長時間,我也苦惱了很長時間。
姥姥說,人的一生吃什么,吃多少,都有定數(shù)。姥姥給我講過許多關(guān)于吃食的故事,記得真切的只有一個:話說古時候有這么一位地主,省吃儉用,攢下潑天大的家產(chǎn),而在地主家門外則住著一個乞丐,無論刮風下雨,每天或偷、或搶總要吃上一只燒雞。
時間長了地主終于發(fā)現(xiàn)乞丐每天都有燒雞吃的事情,感慨萬千,心想我這省吃儉用的算是怎么個事,于是讓長工也給自己弄了一只燒雞,結(jié)果燒雞才吃完,一口氣沒上來,死了。
死后的地主晃晃悠悠地來到地府,看見,趕緊喊冤道:“我不服氣,憑甚那乞丐天天吃雞沒事,我吃了一只燒雞就能送命!”
爺聽見地主喊冤,翻開生死簿,指給那地主看“人家那乞丐是一天一只雞的命,而你是一輩子一只雞的命,你喊什么冤?”
姥姥說,人有時候不能太作,不作不死。
兒時,我洗臉僅在臉面上劃個圈兒,姥姥總說我脖子黑得像車軸。記得姥姥給我講過一個故事,用以挖苦我不講衛(wèi)生:
說是不知道多少年以前,雁北有一對極品懶人做了夫妻。懶到什么程度?丈夫二十年沒洗過臉,妻子二十年沒刷過鍋。有吃的就起來做飯,沒吃的就躺床上挨餓。所幸父母鄰里們接濟著,倒也不至于餓死。
卻說有一天晚上,夫妻倆正躺在炕上餓得睡不著,半夜忽然從窗外翻進來一個賊。夫妻倆聽得真真切切,卻沒一個人愿意起身去攔,心里想,反正家里也沒什么好偷的了,由他去吧。
不曾想那賊轉(zhuǎn)了一圈,竟把灶鑊上唯一的那口鍋給端走了!這還了得,夫妻二人趕緊爬起來去追。男人跑得快,那賊端著鍋跑得慢,情急之下把鍋一扔,操起刀就向男人的面部劈來。只聽得“當啷”一聲,男人的臉面被劈成了兩半,情急之中,那個竊賊已跑得不知去向。
女人跟在后面看的真切,撲上來正要號啕大哭。不曾想從地上爬起來個面白須軟的胖子,正摸著自己臉面發(fā)愣。原來是男人二十年沒洗過臉,灰土在臉上結(jié)了層殼,那賊一刀把殼給劈開了,露出了男人本來的面貌。
在低頭看鍋,鍋已摔成兩瓣,于是懊惱地向家返去。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鍋仍在灶鑊上放著,里面干凈如新。細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鍋因為多年不洗,里頭形成一層厚厚的硬殼,那賊是把那層硬殼揭起來端走了。可見世上凡事都有利弊,是符合辯證法的。
一次我跟姥姥要了五分錢買麻糖,回來后她又給我講了個五分錢的故事。說的是得勝堡有個人下大同辦事。進了城,這兒走走那兒看看,嫌貴,啥也沒舍得買。正走著,迎面過來一人,手上端著個罐,上頭蒙張紙,紙中間有個窟兒,那人嘴里吆喝著:三分錢蘸蘸!三分錢蘸蘸!……他感到很好奇,問里面是甚東西啦?要三分錢蘸蘸?那人說,甚東西?肯定是好東西,你蘸蘸就知道啦。他好奇心泛濫,就給了那人三分錢,把手指頭伸進那紙中間的窟兒里蘸了蘸,拿出手一聞,嗬!奇臭無比,里面竟盛的是糞湯。此時那人已遠去,后面又走過來一人,手端一盆清水,口中吆喝著:兩分錢涮唰!兩分錢涮涮!他雖然心痛錢,但不得不再花兩分錢將手涮干凈。
姥姥說完此事,我笑得快斷氣。我問姥姥,這是真事?姥姥說,這雖然是個笑話,但世上先設(shè)局下套,再收錢破局解套的人和事太多了。設(shè)局解套的其實是一幫人,你還小,到老了就明白了。
我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姥姥是民間哲學(xué)家。
人之初,性本善。我五歲那年,過年時,姥姥請鄰人幫著把一只大公雞殺了。因我一直在哭,最后姥姥只好把那只殺好的雞送人了。
記得有一天早晨,姥姥領(lǐng)我去喝老豆腐。那天有一只蚊子剛好落下,粘在一滴湯水上飛不起來了。蚊子艱難地想從液體中掙脫,一點一點地移動著。姥姥覺得有趣,就用手指在蚊子旁邊又畫了一圈。這下蚊子徹底被水包圍了,我瞬間就哭了。
姥姥非常不解,看我吃得差不多了,趕緊帶我離開了那個地方。路上她問我:“你為甚要哭?“我說:“因為它要死了。它本來還有希望活,但是你畫的那一圈水徹底讓它沒了希望。”
姥姥沒說我說得對,但卻說我是個善良的孩子。長大了以后,我終于明白,蚊子對于我們來說是敵人,是害蟲。我用電蚊拍拍那些嗡嗡嗡吵得我睡不著覺的蚊子時,恨不得多按幾秒。讓它徹底燒焦。但是想起小時候這件事,我依舊覺得,兒時的我,心生憐憫之心是可以理解的。
直到如今,我在牧區(qū)看到蒙古包門口拴著待宰的羊時,都不敢看它的眼睛。因為我知道它快要死了,心里怪難受的。當然,這并不影響我吃羊肉時的口感。
記得兒時,一天姥姥領(lǐng)我上街。路過一家鋪面,里面柜臺上擺著一架留聲機,銅喇叭很大,放出的聲音很好聽。姥姥以為我一直跟著她,沒有理會。等我看夠了出門才發(fā)現(xiàn)姥姥不見了,于是哭著朝相反的方向跑去。那天姥姥急壞了。當警察叔叔把我送回家時,姥姥喜出望外,恨不得給那個小警察跪下磕頭。
關(guān)住家門院門后,姥姥恨不得要打我,她咋呼我說,再瞎跑,壞人逮住男孩要割蛋,割下蛋來送到蘇聯(lián)去做原。后來才知道,割蛋造原的謠言是造的,為的是給政權(quán)制造不安定因素。
是一個多神教,同時信奉、教、佛教、道教、儒教,所謂“五教合一”,興盛于明清,建國之初已成為中國各會道門中勢力最大的一個,盡管“鎮(zhèn)反”已經(jīng)過去好幾年了,早已銷聲匿跡,但姥姥還在信謠傳謠,拿它來說事。
小時候饞牛奶,可是很難喝上,聽姥姥說宋美齡用牛奶洗澡,氣得我呀。文革時又聽說王光美也用牛奶洗澡。再后來,又說也用牛奶洗澡。可憐國人對貴婦人的想象力,一直停留在用牛奶洗澡的水平上。
不知何故,姥姥不到七十,滿口的牙就掉光了,吃飯無法咀嚼,只能整咽。那是個非常貧困的年代,不知道母親為啥不給姥姥鑲牙,估計還是因為沒錢。不過那個年代有個很普遍的傳統(tǒng):人老了,有病就不看了。那時的人們都認為,人老了不中用了,花錢看病是極大的浪費。
不能說母親不孝,那時,姥姥便秘,母親天天用肥皂水給她灌腸。常用藥胃舒平、索密痛家里是必備的。
姥姥從六十多歲起就不吃晚飯了,有時喝一點米湯。午飯也吃得很慢,那個年代沒有好茶飯,玉米面窩頭就算好飯,姥姥掰下一塊慢慢地在口腔里濡研著,直到窩頭用唾液融化、崩潰了,再慢慢地咽下去。燴菜入口不能融化,只能整咽。姥姥的飯就這樣吃了二十年,很艱難。
姥姥直到八十歲時,還在我們家做飯看孩子。姥姥是小腳,走路總是搖搖晃晃,跌跌撞撞。纏過腳的人,站久了就會鉆心地疼。不知道是因為衰弱、乏力還是身體的下意識反應(yīng),她一天到晚總是在不由自主地哼哼(呻吟)。那個年代的人從小就營養(yǎng)不良,不但沒有肉蛋奶,就是普通的碳水化合物也供應(yīng)不足。沒有蛋白質(zhì),人體組織就無法修補,臟器早早就衰竭了,肌體早早就接近崩潰了。好比一輛汽車,光跑路不保養(yǎng),離拋錨就不遠了。我認為,中國人長期平均壽命低,醫(yī)療只是一個方面,主要在于缺乏營養(yǎng)。得病也與營養(yǎng)不良、免疫功能低下有關(guān)。
父母每天疲于奔命,我的兩個妹妹又幼小,姥姥每天其實是在強打精神做營生。別說做飯,就是燒開一壺水,風匣也要拉數(shù)百下,苦不堪言。我每天上學(xué)要走很遠的路,即便在家,因生性頑劣,從來也不會幫姥姥好好地拉風匣。僅拉風匣的營生,就能使姥姥精疲力竭。
一天,姥姥來到外間取東西,扭頭就進不了家門。使勁拉也不開,鍋里的水滾得圪呔呔的。姥姥心急,奮力而起,竟然連門帶框都給揪倒了。父親下班看到此景,非常生氣地呵斥姥姥。其實這扇門原本是向里推的,姥姥一時糊涂,非要向外拉,如何能拉得開呢?因為此事,我對父親耿耿于懷,至今想起來,仍憤憤不平,甚至有點咬牙切齒。
姥姥快要不行時,舅舅從得勝堡來接她,落葉歸根是國人慣有的做法。臨上火車時,母親給姥姥靜脈里推了點葡萄糖,奄奄一息的姥姥竟然在家人的扶持下走上了火車。得勝堡沒有車站,離最近的慢車站堡子灣也有五華里。呼市到堡子灣坐慢車要走八個小時,姥姥和舅舅坐的是硬板,我不知道姥姥是如何熬過這八小時的。
可以想見,姥姥在離開呼市時,屬于訣別。尤其在坐上回堡子灣的慢車,向她的出生地進發(fā)時,無疑是去赴死。多么悲壯、多么慘烈。我現(xiàn)在老了,每每想起,以淚洗面、五內(nèi)俱焚。
姥姥回到得勝堡,又活了一個月。彌留之際她說:多熬點稀粥,上帝接我的馬車就要到了。妗妗扶起她,給她喂水,她終于咽下最后一口氣。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她無限疼愛的女兒和外孫不在身邊,沒有給她送終,她一定對我們充滿了思念。
上帝的使者好像都是白種人,喜歡吃牛奶、面包、香腸,這些東西得勝堡沒有,得勝堡就連黍子也不充壯。存在決定意識,姥姥只想到了谷米稀粥。
從天堂趕馬車來不知有多遠,沒有干?的光喝稀粥肯定不行,不知姥姥為何不安頓吃糕,也許是因為吃糕太費事了。
姥姥是個的基督徒。義和團起事時,家中曾有數(shù)人被殺。兒時,姥姥經(jīng)常給我描繪天堂的勝景:黃金地、寶石墻。寶石墻好像要分好多層,其中紅寶石一層、藍寶石一層、翡翠一層、瑪瑙一層;天堂的十二個大門分別由12顆巨大的珍珠雕刻而成。
姥姥說,天堂跟天地一樣遼闊,天堂的自然景象非常優(yōu)美,有成蔭的綠樹,淙淙的河水,其中有水河、奶河、酒河、蜜河,這些河永遠不會變質(zhì)。上帝福蔭著人們,人們永遠是安全的,不必擔心受到烈日的照射或風沙的侵襲。天堂的果實四季不絕,應(yīng)有盡有。人們可以隨意采摘,盡情享用。那里環(huán)境清新適宜,四季溫暖如春,人們既不覺得過于炎熱,也不覺得過于嚴寒。
姥姥還說,人們在天堂里獲得的恩惠是沒有止境的,永恒的,無從想象的。最高的幸福是看到主的光降、獲得主的喜悅。在天堂里人們永遠享有快樂和舒暢,一切愿望都會實現(xiàn)。人們在天堂里將是長生不老,年齡不變,沒有死亡,沒有罪惡,沒有恐懼與憂愁,也沒有疲倦、勞困。有年齡相若的美女,仙女或仙童隨時陪伴在身,還可以與妻子、兒子、父母相聚。
如果真有天堂,姥姥一定住在天堂里,我們終將有一日會在天堂里相見,一起圍坐在上帝的周圍吃蘋果。
姥姥還給我描述過地獄:那是個“最凄慘,最痛苦,是世上的言語無法形容的可怕地方”,“黑暗的無底坑,有不死的蟲和不滅的火焚燒,使人晝夜永遠受痛苦”。陷于地獄里的人,沒日沒夜地在地獄的烈火中煎熬。在燒著硫磺的火湖里,他們仰望著天堂里的人,悲慘地哀求:請給我一口水喝吧!
現(xiàn)在,陽間的壞人這么多,地獄里也一定人滿為患了吧?
使我至今縈繞心頭無法釋疑的是:姥姥到底死于什么病?她只是不能吃飯了,但喂點水或米湯還能吞咽下去。身體并無疼痛,如果堅持輸液還能活很長時間。那時,好像母親也提過去醫(yī)院檢查的事情,但被姥姥一口回絕:這么大歲數(shù)了,要死的人了,還看啥病?白作害那錢!
母親為此懊悔了一輩子,她常常說起,她有個同事的母親病重住院,因為欠醫(yī)院的錢,每月扣五元,扣了許多年。母親生性怯懦,沒有這種膽量。再說,那時饑寒交迫,她實在拿不出錢來給姥姥看病。
母親另一個遺憾是,姥姥回到得勝堡,直至死亡,她也沒回去看望。那時,市醫(yī)院天天晚上開會、政治學(xué)習(xí),請不下假來;再說家里還有三個孩子嗷嗷待哺,她每天兩眼一睜,忙到熄燈。
姥姥死后被埋葬在得勝堡西城墻外的墓地里,后來因為墳頭被平,具體地點已經(jīng)說不清了。我曾經(jīng)想給姥姥立一塊墓碑,不知該栽在什么地方。多年來,我每次去北京出差,列車路過得勝堡,總要站在車窗邊,向那塊擁抱姥姥尸骨的土地深情致意。常常淚眼迷蒙,不管列車經(jīng)過那里是白天還是深夜。
姥姥山西陽高人。雁北史志稱“陽高地處北塞,砂磧優(yōu)甚,高土黃沙,滿目低土,堿鹵難耕……地瘠民貧,無所厚藏,一遇荒歉,流離不堪。”早年雁北俚語曰“陽高天城(天鎮(zhèn)舊稱)好不好,大鍋糊糊管你飽。”
在我的記憶里,姥姥一直戴一頂黑色平絨帽子,就是電影《白毛女》里黃世仁他媽戴的那種。那種帽子據(jù)說清代就有了,民國時老太太們還在沿用。那種帽子的最大特點是,帽子正中有個帽飾,起裝飾作用。帽飾又叫帽正,戴帽時可憑借它確定是否戴得方正。
帽飾有如意形、橢圓形等。材質(zhì)有翡翠、和田玉、岫玉、料器、瑪瑙、琉璃等。姥姥的帽飾不知道是甚材質(zhì),估計不值錢。聽說大同有個老人兒,因為生活困難,去寄賣行賣帽子,人家給了五元,十分歡喜。第二天寄賣行來人找她,她自以為人家反悔,躲著不見,其實人家是來送錢,又補給她五萬元。原來她的那個帽飾是翡翠的,通體碧綠,成色一流。大同曾為三朝古都,估計她祖上是朝廷命官,否則何來此物?
一次姥姥收拾衣物,我發(fā)現(xiàn)柜底有個方形的紙盒子,好奇地問姥姥里面有什么寶貝,放的這么隱秘?姥姥給我把紙盒子端到炕上,打開后拿出一個紅布包,展開紅布包是一頂老式的帽子。黑金絲絨布底四周繡著紅花綠葉,艷的扎眼,和《紅樓夢》里劉姥姥進大觀園戴的那種帽子相似。說實話,現(xiàn)實生活中突然看到這個樣式的帽子,既感到突兀又有點害怕。我只看了看,不敢用手去拿。姥姥卻神色淡然地說這個帽子是她自己一針一線縫的,等死的那天給她戴上,她喜歡鮮亮的花兒。
死這個可怕的字眼,姥姥竟然說的和吃飯睡覺一樣稀松平常,并無絲毫的恐懼之情……
姥姥姓李,本無名。解放初登記戶籍時,派出所戶籍員問詢完她在姊妹中的排行后,信筆在姓氏后填寫“二女”兩字。姥姥生于1881年,和魯迅先生同庚;卒于1963年春,享年82歲。姥姥是個的基督徒,死因源于饑餓及營養(yǎng)不良。
仁慈而黑暗的地母啊,愿姥姥的軀體在你博大的胸懷里永存!
后記:
兒時,姥姥還教給我許多童謠,多數(shù)都淡忘了,現(xiàn)在能想起來的還有一首:
羊糞蛋,著腳搓你是兄弟我是哥打壺酒,咱倆喝喝醉了,打老婆打死老婆怎么過嗚哇嗚哇另娶一個
月亮地,明光光 插上大門洗衣裳 洗的凈,洗的白 尋了個女婿不成材 又喝酒,又摸牌 去他娘的老燈臺
沙土地,跑白馬 一跑跑到丈人家 大舅子往里讓 二舅子往里拉 隔著竹簾看見啦 穿紅襖的是小姨子 穿綠襖的就是她
在雁北民間,流傳著許多《拉大鋸》的童謠版本,記得還有一首是: 拉大鋸
解大板
做大桌子擺大碗。
東村搬您姑
西村搬您姨
搬來姑姨赴大席。
上的什么菜?
白菜邦子蘿卜皮
犒勞犒勞姑和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