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萬英尺在線觀看;三萬英尺在線閱讀
德國是一個有學霸氣質的國家,平時的許多電視綜藝節(jié)目都是答題競賽,各行各業(yè)、男女老少的普通市民都來報名參加考試,在現場搶答各種知識考題,勝出的人可以贏得巨額獎金。打開電視,每個頻道都是這樣的節(jié)目白天黑夜地播放著,再就是新聞和各類歷史文化和自然科學的欄目,這里沒有“乘風破浪的姐姐”。
然而,每到新年前后,所有電視臺都變得無厘頭起來,開始循環(huán)播放各種幽默短片,這讓我一度相當好奇,并且特地坐在電視機前面看了很久。時至今日,我依然對德國人的幽默感不甚了了,正如我依然把握不了德語表達的微妙情緒。在我與他們相處的漫長日子里,坦率地說,我還沒發(fā)現他們有什么幽默感。每次我說了什么玩笑話,他們的反應都是信以為真,極度緊張,嚴肅對待。
我猜想,對他們而言,在愛爾蘭式的暗黑幽默里,他們看到的只有恐怖的部分:這么可怕的事情怎么還可能好笑呢?他們不理解。至于英國式的冷幽默(a dry sense of humor),他們沒能順著漫長的腦回路走回來,而是鉆了牛角尖,不停地在問為什么。所以此后每次我想要開個玩笑,我很注意地開得淺顯易懂,把笑點(punch line) 擺在桌子中間。沒有我想象中彼此開懷大笑的場景,根本沒有,但是他們懂了,真的懂了,只是有點尷尬,不知道該怎么反應。漫長的一分鐘沉默之后,他們一臉嚴肅地認真贊許道:“很好很好,你很有幽默感呀?!?/p>
現在讓我說說,德國的電視臺到底播放了一些什么幽默短片。
一位男士去干洗店,一位女士店員一邊收下他交付的衣物,一邊做記錄。男士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脫下來交給她,西裝、襯衫、褲子、襪子、最后是內褲,女店員一本正經地記錄著。最后男士取回了上次洗干凈的一大襪子,全裸著,用襪子掩蓋私處,一本正經地離開了干洗店。
一位年輕的女士帶著丈夫和孩子去度假,他們一家三口躺在沙灘的躺椅上曬太陽。那位女士每隔十秒鐘就從躺椅上坐起來,用旅行社廣告中那種標準的口吻說:“啊,這就是我夢想中的假期啊。”
在度假勝地的一家意大利餐廳的露臺上,一對情侶打算一邊用餐一邊欣賞自然風光。侍者建議他們選擇室內的座位,因為馬上就要起風了,但是他們堅持要留在室外。侍者給他們倒酒,風實在太大了,酒都落不到酒杯里。侍者又送上了意大利面,面條在風中飛了起來,這對情侶與面條搏斗,滿臉滿身都是面條。
我坐在我家沙發(fā)上看這些迎接新年的笑話,不知怎的忽然有了錯覺,我感覺我大概正身在三萬英尺的高空,坐在東航國航的機艙里,觀看那些總是在“安全須知”前后播放的公眾休閑視頻呢。我恍然大悟,原來能讓大多數德國人歡笑的幽默,就是飛機航班幽默啊,看來他們對構建幽默的復雜性要求比較低。
德國朋友們聽說我過年在家看電視,嚴肅地建議我,必須觀看“德國最偉大的‘邪典電影’”。我怯生生地問,那是什么哩?他們說,這個你都不知道嗎?就是那個18分鐘長的喜劇片《一個人的晚餐》呀,德國的電視臺每個除夕都會滾動播放,從下午一直播放到晚上,基本上就是你在除夕吃過午飯之后,拿著電視機遙控機隨便調幾個臺,就能看到《一個人的晚餐》,隨便再調幾個臺,就能再看一遍。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直這么不停反復地看,一直看到跨年。
知道這個喜劇在德國播放多久了嗎?已經半個多世紀啦,每年除夕都在這么滾動播放著??梢哉f,沒有《一個人的晚餐》的除夕就不是真正的除夕。
我想起來了,我在意大利北部的德語區(qū)和瑞士的德語區(qū)看過這個電影,也是在除夕,和朋友吃著飯呢,電視里就是播放著這個片子。
話說《一個人的晚餐》壓根不是德國的喜劇,和德國傳統也沒有一毛錢的關系。這是英國喜劇小品作家勞里·懷利寫的英語劇本,一直懷才不遇,直到1963年德國電視臺NDR花錢請了英國弗雷迪·福臨頓和梅·沃頓進行了錄制,是用英語錄制的,加上了德語的簡短介紹,成就了這一部18分鐘長的黑白喜劇片。
NDR在除夕夜播出,在德國引起了巨大回響,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開始每年除夕播放。話說這就像中國人民除夕夜一定要看春晚一樣,可是春晚雖然都叫作春晚,每年春晚的節(jié)目都是不一樣的,這18分鐘的黑白喜劇片內容是完全一模一樣的啊。德國人民這么反復看,不覺得悶嗎?
從德國開始,《一個人的晚餐》也逐漸成為奧地利、瑞士,以及許多斯堪的納維亞國家的各大電視臺每年過年必須反復播放的喜劇片,成為了一種傳統,甚至在澳大利亞和一些南非國家也是如此。在奧地利、瑞士、丹麥、瑞典、芬蘭和愛沙尼亞等國家,都是除夕晚上播放這部喜劇,挪威則是在“小平安夜”播放,每年12月23日。
這部堪稱“偉大”的電影究竟有多好看,或者多好笑呢?嗯哼,我看了,看了兩遍。
故事大意是,蘇菲小姐90歲生日那天,按照每年的慣例,她邀請四位最親密的朋友參加生日晚宴,他們分別是馮·施耐德將軍、托比爵士、溫特波頓先生和波默羅伊先生??墒欠浅2恍?,她活得比這四位朋友都長,也就是說,這四位朋友都早已經入土為安,沒法來參加她的生日晚宴了。于是蘇菲小姐的管家詹姆斯就一邊招待這四位不存在的客人,一邊分別冒充這四位客人向蘇菲小姐敬酒祝賀生日。
這一餐晚宴,詹姆斯總共準備了四道餐點:印度咖喱肉湯、北海鱈魚、雞仔和水果。蘇菲小姐為客人選擇了四種配餐的酒,分別是雪莉酒、白葡萄酒、香檳和波特酒。詹姆斯一遍又一遍走到一位客人空著的座位前,給想象中的客人上菜,倒酒,然后進入不同的角色,扮演這些客人向蘇菲小姐一遍又一遍地祝酒,同時將不同酒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他很快就喝醉了,但這并不妨礙他繼續(xù)一輪一輪地上菜、倒酒,以及在不同客人的座位上向蘇菲小姐祝酒。于是他越來越醉,腳步和姿態(tài)越來越難以控制,差點在地毯上絆倒,或者把酒倒在了酒杯外面等等。
德國是一個特別執(zhí)著于翻譯的國家,已經到了偏執(zhí)的地步,電視臺播放的任何外國電影、電視劇、紀錄片,無論有多么新或者多么老,一律全部找配音演員配音成德語版的。電視臺自制的紀錄片里如果引用了外語的資料,或者采訪了說外語的專家或路人,也一律找演員配音成德語的。翻譯到什么極致呢,哪怕新聞里有半句英語,他們也會拿德語配音給壓掉。這在歐洲,尤其是在二十一世紀,是有點奇葩的。
話說很多國家,諸如瑞典、瑞士、挪威、丹麥等等,電視臺里如果播放一些其他語言的原版電影、電視劇,或者紀錄片,絕大部分他們是不會配音的,光在屏幕底下打字幕,打上字幕觀眾不就能看懂了嗎,還能保留原聲的魅力。電影院也是如此,播放外語原聲電影加字幕。
我記得中國在20世紀80年代,曾經一度涌現了許多著名的配音演員,譯制片里藍眼睛金頭發(fā)的外國人都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聲情并茂。此后世界變得越來越小,配音變得不再必要,大家更愿意欣賞原聲,字幕變成了重要的媒介。我們甚至還很快有了許多外語電視頻道,除了引進的原聲外語電影和紀錄片之外,我們自制了大量外語節(jié)目,目標受眾不僅是國內觀眾,更是世界觀眾。
再說回《一個人的晚餐》,這部風靡了半個多世紀的電影,它的所有臺詞居然是用英語錄制的,而且不帶德語字幕。在一整年調到哪個臺都聽不見半句英語的德國電視里,在除夕那天,無數電視臺不停循環(huán)播放一個連續(xù)講18分鐘英語的喜劇片,這真是讓我的耳朵覺得無比震驚。這個喜劇片中甚至還有一個英語短語“same procedure as every year”,因此進入了德語的體系,變成了德語的常用語。
盡管如此,坦率地說,我很懷疑大多數德國人民能不能聽懂這所有的臺詞。臺詞很簡單,并不難聽懂,但是就我的個人經歷而言,大多數德國人的英語水平不足以相互溝通,再加上一年里的364天,他們的耳朵都被一切翻譯成德語的媒體嬌寵著,到了第365天,他們能忽然間找到荒廢了這么久的英語聽力嗎?或者說,其實德國人偏愛這個喜劇片,根本就不是因為臺詞,他們壓根不需要聽懂,他們的幽默感所能感知到的笑點根本就不在臺詞里。
那么這個喜劇片究竟是哪里擊中了德國人的笑點呢?嗯哼,不就是最直觀的部分嘛,就是看著一個人越喝越醉,醉態(tài)百出。
根據統計,德國每年除夕有一半以上的人口在觀看《一個人的晚餐》,包括我這個外國人。這個喜劇片據說還有11分鐘的版本,我沒有看到過,是瑞士電視臺錄制的,其中減少了關于酒精的內容,聽說這就是瑞典電視臺一直播出的版本。瑞典政府對于酗酒行為一向很不感冒,《一個人的晚餐》中詹姆斯大量飲酒的情節(jié)一直飽受瑞典政府詬病,這個喜劇片曾經因此被整整停播了6年,最后電視臺終于屈服于大眾的需求,重新在除夕播出,從1976年延續(xù)至今。1985年,丹麥有一個電視臺決定不播這個無聊的喜劇片了,結果受到觀眾投訴無數,不得不恢復“傳統”。在挪威,1992年,這個喜劇片播出的時間比往年提早了15分鐘,引起了觀眾的強烈反應,該電視臺不得不在晚些時候又重新播放了一遍。
最神奇的是,當這部電影風靡德國除夕的熒屏長達半個世紀后,大多數英國人還壓根不知道天底下有個喜劇短片叫作《一個人的晚餐》。這個喜劇片第一次在英國的電視臺全國范圍內播出還是在2018年的除夕。反正本來就是英語臺詞,英國的電視臺倒是挺省心,只是在喜劇一開頭用德語做簡單介紹的那一段打上了英語字幕。
由此看來,英國人和德國人的幽默感果然是不同的。汝之,彼之蜜糖。
然而說到底,還是應該由中國人來同情德國人。德國人巴巴等一年,等的不過是看著那個倒霉的詹姆斯不得不一杯接一杯地喝混酒,醉得不像話了還在繼續(xù)喝,弄得笑話百出,各種狼狽。他們重復看了五十幾年還沒看膩,還打算繼續(xù)看下去,一直看到天荒地老。與德國人過年的這些許歡樂相比,中國人豈不是天天都在過年?
欄目主編:伍斌 曹靜 文字編輯:曹靜
來源:作者:孫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