汕優63水稻是哪發明的,汕優63稻種

    首頁 > 資訊 > 國內 > 正文

    汕優63水稻是哪發明的,汕優63稻種

    汕優63水稻是哪發明的,汕優63稻種

    人們介紹他的時候,常用這樣一句話:很多中國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很多中國人都吃過他的米。

    文|賴祐萱

    編輯|沈時

    阿輝

    真是糟糕,這樣的天氣。

    離福建省尤溪縣西城鎮麻洋村還有10公里的時候,謝華安開始緊張了。這位福建省農業科學院的水稻育種家不停摩挲著那雙磨砂紙般的雙手。今天他要到麻洋村去看阿輝的稻田。

    福建連日高溫無雨。正是水稻即將抽穗結實的時候——也正是它們脆弱敏感的時候。他很擔心它們。高溫會使稻葉水分大量蒸騰,葉片因缺水而枯萎;如果又沒有控制灌溉的水量,過多的水分會導致根系缺氧受損,引發葉片發紅。

    三明市尤溪縣西城鎮麻洋村有一片重要的試驗田。2000年,時任福建省農業科學院院長的謝華安在麻洋村認識了村里的阿輝。那時阿輝剛過而立之年,他是遠近聞名的種糧好手,同樣的田,同樣的種子,他總能比別人種得好。自那時起,謝華安就把一片重要的試驗田交給他打理。如今,阿輝已經五十多了,謝華安也已年屆八十。

    拐過村口,要上一段長長的斜坡。車子爬上坡道,阿輝的百畝稻田出現在眼前。夕陽打下來,淡黃的光暈覆上一片綠色。

    阿輝!

    車子還沒有停穩,謝華安就開始喊。阿輝從屋子里跑出來,戴著草帽,趿著拖鞋,穿著麻灰色的襯衫,眼睛笑成一道縫。

    謝華安遞過一支煙。哎呀,我可是擔心壞了。他聲音洪亮,像孩子一樣開心,我都不敢來,怕是紅紅一片哦。現在好了,阿輝,今晚我可以睡個好覺了。

    寒暄完,照例是下田看稻子。已過50歲的阿輝攙著80歲的謝華安走上田埂。阿輝家的田埂有小小的臺階,他特意砌的,這樣謝華安每次來,會好走些。他們撥開稻子仔細地看葉片和穗子,說著今年的稻子有什么不同。

    過去20年里,隔段日子謝華安就會來看看阿輝和他的稻田,最多一年能來上五六趟。20年間,阿輝的孩子們,老謝眼里的小不點兒一個個都長大了,去省外上了大學,但他們倆似乎都還沒變:一起下田看稻子,休息時一起坐在阿輝家的院子里——冬天曬太陽,夏天望著對面長滿松木的山林。阿輝覺得謝華安也沒有變老,和他在一起,自己都感到更年輕了一些,而且,老謝講的什么東西,都很好玩。

    阿輝私底下叫謝華安老謝,但在外人面前會驕傲地叫他謝院士。

    這位謝院士在農民心中曾經是明星一樣的存在。人們介紹他的時候,常用這樣一句話:很多中國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很多中國人都吃過他的米。謝華安1981年培育成功并于1986年審定通過、1987年大面積推廣的汕優63是中國乃至世界稻作史上種植面積最大的雜交水稻品種。少年時,阿輝跟著父親也種過汕優63,他記得這個品種好種到村里人都忘記了稻瘟病曾經存在過——1970年代是雜交水稻在中國大力推廣的時期,也是稻瘟病盛行的時期,而抗病性強正是汕優63的優勢。

    做小孩子的時候就跟著家里老頭子種田的阿輝從他結交的育種家那里學會了科學種田。他覺得種田不是開玩笑,是非常認真的事情。阿輝說,從植株之間的距離、溝渠的數量到施肥的日期,謝華安一點一點教他。這20年里,他在謝華安的幫助下,兩次打破再生稻再生季單產世界紀錄,他的小房子也被村民們戲稱為世界冠軍的家。

    阿輝家門前 攝影 | 賴祐萱

    饑餓與藝術家

    謝華安對阿輝的世界并不陌生——不只是因為他們共同關心的水稻。他1941年出生于福建省龍巖市新羅區保豐村一座名叫三美樓的客家土樓里,父母也是農民,離家到農校念書之前,他做過最多的事情就是幫父母干農活。村子也在山里,四周環繞著二三十座山,連綿不絕。小時候,謝華安站在三美樓的天井往上瞧,白云被困在四四方方的屋檐中間,他感到自己好像也被困住了——山外還是山,走出土樓似乎是一件很難的事。

    兒時最深刻的記憶是肚子餓,餓怕了。每年眼巴巴地盼著的是幾個日子:過年,有白米飯和年糕吃;正月十五,有爆米花吃;端午節,有粽子吃;八月十五,有月餅吃;立夏,有面條吃——立夏這天,保豐的客家人有個傳統,再窮再不濟的家庭都要想辦法弄來一些面粉,給孩子們做一點面條吃。還有正月初二到外婆家,外婆一定會煮兩個雞蛋給他。一年吃幾碗米飯、幾個蛋,都是記得牢牢、算得出來的。剩下的日子,只有雜糧和稀飯勉強度日。

    時過境遷,所有的記憶歸為一句話:沒有餓過的人根本不理解那一碗飯多大的價值。講起一些傷心的事,想起來毛孔都要豎起來。80歲的謝華安坐在棕色沙發上,聲調沉了下去;點了一支煙,停頓了幾秒,才繼續說下去。

    荒年沒吃的,祖母餓到最后都不會站了。謝華安記憶中祖母最后的樣子,就是她倚坐在家中的門檻上喊,我不甘愿啊,我就這樣餓死掉。外婆的最后一天也是躺在床上喊餓,央求舅舅找一碗稀飯,我吃了這碗稀飯我死了也甘愿啊。但是,荒年哪里去弄一碗稀飯給她吃啊。

    他不會想到,后來解決人們的吃飯問題成了他的職業。先是在15歲的時候,因為家里供不起他繼續讀高中,讀了學費和生活費全免的農校。畢業后,他輾轉幾所農校當了十三年老師;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被調往三明市農業科學研究所工作,開始雜交水稻育種的研究。

    在謝華安的故事里,到離家40公里的農校念書或許可以被視作一個分界,現實與浪漫之間的分界——借用一下,美國人文地理學者段義孚在《浪漫地理學:追尋崇高景觀》一書中的浪漫概念,段義孚認為浪漫的核心是求索——就像尋找圣杯的壯舉一樣,浪漫的人尋求冒險,甚至是追尋那些他們無法闡明的更為神秘的事物。簡單地說,浪漫是一個與日常生活相對的概念,從本質上來說是對日常生活的超越,這里面混合了人類完美主義的信仰,對能量的敬仰……對于人類的偉岸與卑微、強大與悲苦之矛盾的認知。

    在離開家到農校念書之前,日常生活在謝華安的世界里占主導。盡管對一個孩童來說,好奇心總是難免的——他想到村邊上山匪聚集的森林里探險,也想了解土樓三面環繞的田野里藏著的秘密(比如,為什么蟲子會讓水稻生病?)——但吃飽終究是最重要的事,至于更高的理想,成為科學家什么的,都是太遙遠、完全不曾想過的事情。

    到了農校,一個新的世界展開在他面前。在這里,糧食不再承擔一個家庭具體的吃飯問題,他第一次在吃物中看到了超出吃本身的東西。他發現,原先被稱作水稻、地瓜、花生的作物被老師們叫作材料,而每個材料都有屬于自己的編號和名字。它們成了一個個獨立的、有面孔的個體,他每次在田間找它們,都覺得像在找一個朋友:誒,XXX,你今天怎么樣?他從此迷上了試驗田。

    后來,每一株植物都是一個活生生的個體——這成為愈發深刻的感受。在向我解釋育種的技術細節的時候,謝華安用孩子打了比方。水稻就像一個小孩子。有的比較漂亮,有的適合運動;有的個子高,有的個子矮;有的膚色白,有的紅潤;有的性情溫和,有的暴躁;有的節奏感強,有的善于動手。哪一個孩子是最好的?只能等他長大,等到最后再來評價他。水稻也是和人一樣,有自己的性格,會變化,會生長。

    區別只是在于,人類給自身的生育繁衍設置了嚴格的禁區,孩子的生長主要是靠自然本身完成,但水稻本就是人類馴化的作物,因此從種子開始就有人類的操控。育種可以理解為人類與自然的共同創作。一株水稻能吸收到的能量是有限的,謝華安們的工作就是將這有限的能量進行合理的分配。水稻有四個主要的性狀維度——豐產性、優質性、抗性和廣適應性,通俗的說,它們對應了人類需要水稻實現的四個主要目標,就是產量高,口感好,抗病蟲害,能適應不同的環境,育種家們需要平衡這四個相互沖突的目標。

    育種難就難在像藝術家一樣,所有的能量能夠合理地分配,給抗性一點,給豐產性一點。謝華安說。汕優63的成功就是在豐產性、抗性和優質性上取得了相對理想的平衡,它在保證雜交稻豐產的前提下,解決了此前雜交稻一直沒有得到解決的抗病性差的問題。

    謝華安自己也培育過抗病性差的雜交稻品種。1975年,他培育的一個雜交組合在福建試種時表現良好,豐產優質,但第二年在海南英州大面積試種時,秧苗染上了稻瘟病。謝華安記得,當時有個農民哭著對他說,11畝多農田收獲的谷子連三只母雞都喂不飽。不抗病的雜交水稻,我當時感到肯定沒有前途了。謝華安向我回憶,選育出抗病的雜交稻成為他后來最重要的目標。

    雜交水稻的性狀是由父本與母本決定的,想要培育一株抗性強的雜交稻,就要先找到強抗病的親本。1978年春天,謝華安將圭630選為父本,IR30為母本,開始進行選育。圭630是謝華安從一個圭亞那華僑那里得到的,它的特點是粒大,恢復基因強,且不感光——這正彌補了IR30的缺陷。IR30抗稻瘟病和白葉枯病,株葉形態好,具有強恢復基因,但雜交后代都是感光型水稻(編者注:所謂感光,也就是作物對光照、溫度都很敏感,晚稻品種9月末才會抽穗,溫度如果低了減產風險很大)。

    謝華安采用了當時國際上有育種家使用的一種叫做旱病圃的抗病性試驗法,這是一種人為制造惡劣發病環境,對水稻進行病毒圍攻的研究方法。他將圭630和IR30雜交組合的F1代種植在福建省稻瘟病最重的五個縣,再從五個縣中選擇稻瘟病最重的幾個鄉,最終在幾個鄉里選擇最重的幾片稻田。每一年,同一份材料種植在海南和福建四地的9片稻田,然后從這些材料中選擇抗病表現好的,再進行下一代的種植。為了增強毒效,他還將稻瘟病發作的水稻葉片摘下來,切碎、泡水,然后將浸潤過病葉的水往試驗田里噴灑。

    1981年,謝華安終于選育出一株抗病性極強的恢復系水稻品種明恢63。明恢63抗住了所有的病菌誘發測試,大穗大粒,稻葉厚實而挺拔。謝華安又將珍汕97A與明恢63進行配組,獲得了新組合汕優63。珍汕97A是另一位重要的水稻育種家——顏龍安院士培育的第一代雜交水稻不育系,它生育期短,適應性好,但不抗病。1986年,在經過五年的制種技術研究、南方稻區試驗、中晚稻區試驗后,汕優63通過福建省審定,于次年開始在全國大面積推廣。

    汕優63水稻 受訪者供圖

    候鳥

    1986年全國雜交水稻顧問組專家會議在福建召開,袁隆平和謝華安說:老謝,祝賀你。你的『汕優63』是全國最大面積的水稻品種了。

    謝華安從此有了代表作。1980年代末,汕優63從海南三亞的南繁基地一直延綿至山東東營的勝利油田。一位出身農村的農學博士說,當年他老家的農戶們去種子站買雜交稻種,根本不用說出品種名字,一句話,買種子咧,老板遞過來的肯定就是汕優63。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汕優63就是水稻的代名詞。

    謝華安的水稻育種生涯是從1972年開始的。這年春天,國務院作出成立全國雜交水稻協作攻關組的決定,從各個省(市、自治區)抽調年輕的農科技術員前往海南南繁育種基地,進行雜交水稻的育種工作。謝華安就是被抽調的眾多年輕人之一。汕優63就是這一時期的產物。

    對謝華安來說,那是一場持續十幾年的盛大的水稻藝術節。每年有成千上萬的作物育種家、遺傳學家、生物學家、植物病毒學家聚集在南繁基地,交流、切磋關于水稻、關于育種的一切。這個是現代人哪里能想象的?謝華安回憶南繁往事時向我感嘆。截至70年代末,參與南繁藝術節的科研人員超過20萬人次,涉及29個省的400多家單位。被譽為雜交水稻之父的袁隆平,第一個讓野敗出穗、成功培育不育系雜交水稻的顏龍安,第一個選育出強恢復系水稻、實現了三系配套的張先程,提出中國獨創的雜交水稻兩系法的石明松,創造新型不育系紅蓮品種的朱英國——中國雜交水稻發展史上重要的名字都在那里生活過。

    謝華安現在回憶起那段時光,清苦,但也實在是快樂。

    全國的農學家一下涌到了一個原本人煙稀少的寂寥之地。一根蠟燭,一支鉛筆,做飯用的油和調味料,謝華安都要從福建的家里背過去。真的像走出原始社會才不幾年。謝華安回憶,做飯就是在房間的窗戶下砌一個灶,下雨的時候,幾個人拿著斗笠一層層地遮住。

    現在想起當初都好笑,謝華安說起這些哈哈大笑起來,那個真的非常艱苦。沒有房子住,就睡到倉庫里,屋里有拖拉機、柴油和生產隊的種子、化肥、農藥,所有的東西都歸置到一個角落,剩下的地方打一個九個人一起睡的大通鋪。氣味刺鼻,但也只能將就睡。后來房東心疼他們,把房間讓給這些遠道而來的科研人員,自己睡在廚房。房東家里有只鵝,很寶貝,就把鵝放到廚房自己的床底下。結果,第一天夜里就來了小偷,鵝被偷了。這小偷他媽的。50年后,回憶起這些時謝華安還是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在1990年代之前,很多個除夕夜謝華安都是在異鄉度過的。過年了,當地村民走親訪友,謝華安和他的同事們就到田頭跟秧苗拜年,祈求來年豐收;再跟生產隊的牛拜年,祈求它們餓的時候,別踏進田里吃稻子。

    關于南繁,謝華安最喜歡講的一個故事是關于老鼠的,只要提起南繁,他都能再講一遍,而且每次都會有新的細節。水稻最怕的動物是老鼠。牛吃了,水稻還有可能長起來;老鼠吃了,根就壞了,水稻也死了。在南繁,謝華安最頭疼的工作之一,就是斗老鼠。最初,他和同事們聚集在一起,通宵守著田地,趕老鼠。無果。秧田邊挖出深深的溝渠,老鼠也能成群游過去。找到薄膜圍住秧田,老鼠能跳到薄膜最高處,一躍而下,滿田亂竄。掛馬燈、稻草人、老鼠藥,什么辦法都試過。還有一奇招,頭戴礦燈,用蘆葦桿和鐵線自制弓箭,半夜間站在田埂邊射老鼠。我當時心里都要笑死掉了,最現代的礦燈和最原始的弓箭去對付一只老鼠。

    最后怎么解決這個老鼠問題呢?

    解決不了。

    很多年里,謝華安像候鳥一樣,每年11月去海南,來年5月回福建。回福建的半年時間,他也幾乎都在試驗田里。與謝華安有關的記憶,家人們能談起的不過都是水稻的故事。對他們來說,他是一個缺位的丈夫和父親。如今年紀大了,謝華安時常會和老同事們聊起往事,其中包括海南老房東家孩子們的童年趣事,但關于自家孩子的趣事,他一件也說不出。妻子盧鳳英記得,幾個孩子小時候經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去田里叫爸爸,但每次都是去了就回不來。派一個,被留下,派兩個,還是被留下,直到最后,她遠遠看著田里多了三個小不點兒。

    真的想起來是很心酸的,謝華安回憶起這些的時候語氣也低沉起來,我的孩子,樓上摔下來,昏迷在醫院七天七夜,我也不在家。出車禍他媽的,腦袋都被打破掉,我也不在啊,都是我愛人。就她一個人撐在那個地方。半夜三更陪著孩子去醫院,第二天還上班。

    妻子盧鳳英在向我回憶這些往事時,她倒并不介懷,總是笑著,眼睛彎彎的。只有講到一件事情,她嚴肅起來,臉上一直掛著的笑意也消失了。那是一件很小的事。有一年,她陪謝華安回南繁基地看望90多歲的老房東,老房東見到謝華安很高興,說:我的老謝又回來啦!她聽到后立刻轉身對丈夫說:你現在變成房東的老謝了,不是我的老謝啦?

    汕優63團隊成員 受訪者供圖

    樂趣

    與自然聯合創作,既需要直覺、品味和創造力,也意味著要比單打獨斗的天才們擁有更多的耐心。在選育種子的時候,謝華安經常要從五六畝田里的數千株水稻中找到最好的那一個。用王烏齊——福建省農科院的另一位水稻育種家的話說,他們是在尋找美人。經過兩次雜交的水稻,有的像父本,有的像母本,有的既像父本又像母本。像父本的、像母本的,比父本和母本差的,都不能要,育種家需要的是比父母雙方都要更出色的個體。

    數千株水稻怎么才能找出最好的那一株?

    它好在哪里啊,這個是在人的感官里面,是一種直覺,是一種在心里的感覺。一看就知道。謝華安說,當然,這點眼光,不是一時得來的,是長期積累,何況還要不斷地進步。他會一遍,兩遍,很多遍地看,每天看,一株一株地看。只有數十年持續地觀察水稻,才能獲得潛移默化的,成為身體一部分的直覺和品味。

    謝華安喜歡看水稻。尤其是水稻揚花的時候,白嫩的小花——一朵花就是一粒谷子——飄蕩在綠色的田野中,美極了。女兒謝小丹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理解父親的行為。小時候,家門口就是一片稻田,吃飯的時候謝華安總是不和大家坐在一起,他自己端著碗坐在門口,一邊看著水稻一邊吃飯。謝小丹想,這稻田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水稻育種最美妙和最痛苦的事情,都是等待。等待一株水稻長大。從一粒種子開始,抽出胚芽,長成幼苗,秧苗入土后不斷拔節,抽穗,開花,結實。任何人都不能打擾這個節奏,不能加快,也不能減緩,只能讓它自己長大。因此,謝華安們的工作周期是以年計的,觀察水稻的一次生命周期就是一年,即便是海南,一年也不過經歷水稻的兩次生命周期。一個新的雜交水稻品種需要經歷至少7次生命周期的觀察,才會有趨于穩定的性狀表現。再加上種植試驗和審定,一個雜交水稻品種,從培育到上市,一般需要8到10年的時間。

    為了爭時間,謝華安有時會不惜成本。朱永生博士是福建省農業科學院水稻研究所(以下簡稱水稻所)的一位年輕科研人員,關于謝華安,他向我說起一件印象深刻的事。2013年,謝華安聽說湖南有一個新品種檢測出抗東格魯病毒的基因,立刻讓人挖了一株正在開花的稻子,放在裝著泥巴的塑料水桶中,坐著高鐵一路護送到南平,然后再讓司機把這株稻子接到沙縣的基地,交給他做雜交。如果你明年種下去,不是又要一年嗎?他就是搶那一年的時間。朱永生說,如果是他,很可能會讓對方寄點種子過來,第二年種下去。

    漫長的工作周期使得很多育種學家到退休都培育不出一個好的品種,或者只有寥寥幾個拿得出手的品種——原因可能有很多,研究方向的偏離,機遇的錯失,或者,只是缺少一些運氣。畢竟,人生有幾個七八年呢?

    謝華安是幸運的那個。汕優63不光成功了,而且創造了奇跡。根據過去的經驗,一個成熟作物的抗病性會在5到6年內發揮最佳優勢,時間到了,抗性逐漸衰退,病菌和蟲子會在與作物的戰爭中收獲勝利。但是,汕優63打破了這個規律,超出了科學家們的經驗范疇——汕優63連續16年都頑強地生存,從未有過大規模的染病和減產。

    沒人知道為什么。

    謝華安承認存在科學的偶然性。當時,有許多育種團隊和謝華安選擇了相同的親本組合,但最終都沒有出成果。謝華安的成功當然與他敏銳的意識到雜交水稻的出路在抗病,以及他對病毒圍攻的試驗方式足夠堅定有直接的關系,但另一方面,培育過程中的很多方面都不是他能夠控制的,人類只能等待大自然給出回應。最終,大自然給了人類一個驚喜。

    但作為與自然聯合創作的人類代表,謝華安卻從此背上了巨大的壓力。1990年,汕優63在中國的推廣面積經過四年迅速上升后達到頂峰。整個九十年代,每一個秋收的季節,謝華安都會焦慮得睡不著覺。每一年都要等到9月中旬前后,沒有關于水稻得病和減產的警報,才安心。

    沒經歷過的人不懂得,我當時一個人能害怕到什么程度。謝華安擔憂的是,如此大的種植面積,覆蓋地區又如此之廣,如果發生病害,造成絕收,后果不堪設想。

    你想對抗它,可又必須順應它,永遠不知道上天的心情。占志雄研究員是水稻所的書記,他的專業是植物保護——更具體一點,他的研究方向是研究和對付一群小蟲子——他特別能夠理解謝華安的害怕。這些與大自然聯合創作的農學家,對自然有著復雜的情感,他們敬畏自然,有時又想戰勝它,可是,戰勝之后呢,又不知道它的力量邊界在哪里,不知道哪一天就被打敗、被反噬了。

    人類在自然面前,始終面臨的是巨大的未知、不確定和時刻發生的動態變化。不過,這固然有時讓人頭疼甚至害怕,但它也是農業研究最迷人的地方。

    占志雄舉了一個例子。他剛到福建省農業科學院的時候,遇上稻癭蚊全省大爆發,水稻減產70%。稻癭蚊是一種身長不到5毫米的昆蟲,喜歡吸食水稻生長點的汁液,導致水稻長成蔥一樣的東西,不再抽穗結實。為了對付這只小蟲子,占志雄在田間守了三個月,做了一輪又一輪的藥物篩選,引進了很多專門防治稻癭蚊的藥物。到了第二年的發病季節,所有應對措施都準備充分了,結果,稻癭蚊全體銷聲匿跡了,好像大自然召回了它們。后來這么多年稻癭蚊再也沒有爆發過。至于其中的原因,至今沒人說得清。

    能說得清的只有一個基本的規律——昆蟲總是跟人在斗爭中相互進步。你發明了這個藥,對這個昆蟲效果好,慢慢的它產生抗藥性,你又要去發明一種新的藥。占志雄還在北京農業大學(中國農業大學前身)讀書時,一位植保專業的老教授和他說過一句話,一輩子,一個人養一頭蟲養不活,殺一頭蟲殺不死,這就是我們植保的樂趣。

    占志雄是個樂呵呵的農學家,和他聊天總是有聽不完的笑聲。在食堂里遇見他,他笑著說,要多吃一點,水稻所的飯好吃的吧?在走廊遇見他,他的笑聲又能回蕩起來,哎喲,你又來了!他好像總是快樂。他說這是因為還有好多好多蟲子沒有研究透,還有很多場與自然,與大地的搏斗沒有完成,與天斗其樂無窮,與蟲斗其樂無窮,一輩子都在斗。如果都解決了,也就沒什么稀奇了。

    但是,如果一輩子都斗不過,會遺憾嗎?我問他。他又大笑起來,那多有意思呀。一輩子斗不過,就一輩子干不完,那就一輩子快樂。

    2010年,謝華安在南繁基地 受訪者供圖

    把材料傳遞下去

    采訪王烏齊的那天,他一直在抽煙。太久沒有和水稻專業之外的人打交道,他不那么放松。他說,我的故事不值一提。當我問他,他的材料是他一生最重要的東西嗎?他突然停下來,掐滅了手里的煙,用很緩慢的語氣說,像我這個年紀什么都忘記掉,很多人的名字現在都忘記掉了。接著他把手搭在記載本上,俯身向前,像有什么小秘密要告訴我似的,自己的材料還好不會忘記掉。一個一個的名字都還有印象嘛。

    王烏齊曾經最擔心的,也是自己的材料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來把這些繼續做下去。他和我提起之前水稻所有位女同事,剛評上研究員,卻不幸因為車禍意外去世,她的材料也就這樣被擱置了,很可惜。

    這也是很多老一輩育種家們在憂心的一個問題——能否找到合適的年輕人,把自己的經驗和材料傳遞下去。

    一位育種家和我說,材料是除了家人以外最重要的東西。謝華安說,這輩子看過的材料都在他的腦海里,閉上眼睛像過電影一樣,每個品種的一生都會播放一遍。而王烏齊,把這些電影畫面記在了本子上,他有很多的記載本,他用鉛筆在上面寫滿了每一個品種的數據、產量和形態變化。他經手的水稻,都在記載本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跡。

    他們都想過讓自己的孩子做這行,但孩子們絕大多數都是不愿意的。水稻所一位今年即將退休的研究員告訴我,他和妻子都在水稻所工作,但他們的孩子從小發誓,寧可讀中專也不讀農學。

    從畢業生中招人也越來越難。2019年進入水稻所的一個研究人員告訴我,他的同學都不愿意來科研所,相比高校、種子公司,這里太清苦了。他記得,2019年,省農科院開放了28個崗位,最后報名去面試的只有12人。

    關于水稻研究行業的清苦,占志雄講了一件趣事。有次水稻所的幾個博士和碩士在田里插秧,一個黎族阿姨帶著孩子路過。她停下來教育孩子,要好好讀書啊,不讀書以后跟叔叔一樣就在田里去種田。當時,幾個年輕人差點哭了,想跟孩子說,千萬不要讀書,以前不下田的,念完博士就下田了。

    不過,挺幸運的是,王烏齊找到了一個年輕人來接手他的材料。現在年紀大,打算不做了,要交給小朱叫他做。他說的小朱名叫朱永生,原本的專業是植物保護,研究的是水稻上的一種真菌病原體,現在,他一邊繼續原本的研究——找尋水稻生病的原因,一邊接過王烏齊的材料,嘗試水稻抗病育種的研究。

    其實,很長時間里,朱永生是厭惡水稻的。他出生在江西農村,七八歲時開始跟著父母犁田、插秧,天氣最炎熱的時候割稻子,從清晨四五點收到中午。小時候,他覺得水稻是一項人生任務,非常害怕,非常討厭,總盼著什么時候擺脫它。命運就是如此奇妙,他高考陰差陽錯,被調劑進了一所985大學的農學專業。農學實在不喜歡,又換成了植保專業。博士畢業后,他想過去農藥公司,也有人推薦他去園林局,兜兜轉轉,最終還是來到了水稻所。

    到水稻所之后,漸漸的,他被所里的氛圍和人打動了,尤其是王烏齊對水稻研究的熱情擊中了他。我和朱永生接觸的幾天里,在提到王烏齊的時候他是最激動,最有表達欲的。他反復在桌面上劃來劃去,向我描述王烏齊的記載本有多漂亮,還主動幫我邀約從不接受采訪的王烏齊。他沒有退休生活,這個就是他最大的樂趣和愛好。癡迷啊,世界里好像沒有別的事。謝老師,王所長他們這一代人確實是給我們留下了挺多的東西的。

    袁隆平與謝華安在海南田頭 受訪者供圖

    自然的答案

    謝小丹曾經是農二代的例外。她學了農學,并且做了幾年育種。工作后,她陪父親去南繁的時候,遇到了很多國內知名的育種家,他們看到謝華安身邊站著自己的女兒,都羨慕壞了。

    但她最后也還是離開了水稻育種。工作幾年后,她突然不想做水稻育種了。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那個是因為她不再想成為父親的依附,她希望當別人提起她的時候,首先說的是謝小丹,而不是院長的女兒。

    她重新選擇了行業。這類的作物在水稻研究中都屬于雜草,起初,她看著總不太順眼,忍不住想拔掉。后來覺得也漂亮,四季都是美的。冬去春來,鋪過保溫膜的田埂像一條條白龍,慢慢白龍身上冒出了一點綠色,等煙株越長越大,漫野郁郁蔥蔥。即便到了冬天,田里什么都沒有,把秋天的稻桿翻滾進去,也別有一番味道。

    你說它(大自然)每年都一樣嗎,它其實一樣,但是也都不一樣。從某種意義上講,她終究還是走上了父親的道路——曾經對父親感到不解的她也像父親一樣可以從自然中發現美,找到快樂了,繁茂有繁茂的美,滄桑有滄桑的美。農業跟大自然太近了,最大的樂趣就是這種動態。

    2020年,謝華安第一次在家待滿半年。因為疫情,他不能再東跑西跑了,40多年來,謝小丹還從沒有和父親相處過這么長的時間。她也得以少有的近距離觀察父親:父親的皮膚好像白了一點,胃還是不太好,喜歡吃軟爛的食物。

    但疫情稍微有所好轉,謝華安又迫不及待地往試驗區跑了。這些年,他的心思轉到了超級稻和功能稻品種的研究上。超級稻是在豐產、優質、抗性和廣適應性四個方面取最大公約數——簡單地說,不只要產量高、抗病害,還要口感好、品質高;功能稻則是針對特定病人的水稻品種,比如有的針對糖尿病人,有的針對腎臟病人。

    似乎什么時候都不能松一口氣。汕優63之后,謝華安培育的水稻品種又有多個創下產量世界紀錄,但他仍然有很多操心的事情,從水稻、中國人的吃飯問題到人與自然的關系——

    我們人類不要老是想藐視自然,最后害的是自己。現在為了滿足人類的需要大肆地掠奪自然,人類為了滿足現在這一代人的需求,過奢侈的生活,可是我們后代的生存都會成問題的,很多人還看不到。他舉了一個例子,我們從超市買的餅干,一塊小小的餅干,里面一個塑料小盤子,外面還要再加一層塑料,你吃一塊餅干,這兩塊塑料,七八年了大自然還消化不了它,我們人就是這樣破壞(自然)的,真的是作死,你干嘛要這樣子啊?

    我問謝華安,他是怎么看待他和水稻的關系的?謝華安和我說,水稻對他來說不止是一種作物,很多時候更是他的一種寄托,一種精神上的伙伴。60多年的水稻研究,他明白了一點——人類和水稻一樣,都是自然進化的產物;人類想要活,水稻也想要,培育水稻的過程是科學家們和水稻共同找到一個生存之道。

    我們談起這些的時候,身旁有十幾個農民在收稻谷,遠處是廣袤的青綠色芋田和青山。謝華安在左手手心捻了捻剛吸完的煙,指著水田邊的一棵野草和幾顆田螺,繼續說:野草、果實、昆蟲、水稻這些物種都和人類一樣,是與大自然適應的結果。我們永遠不知道自然的答案。只要站在大地上,就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

    水稻所試驗田 攝影 | 賴祐萱

    (感謝福建省農業科學院水稻研究所張建福、鄭家團、楊惠杰、涂詩航、蔡秋華、林強、肖晏嘉對本文采訪提供的幫助。)

    備案號:贛ICP備2022005379號
    華網(http://www.www489tv.com) 版權所有未經同意不得復制或鏡像

    QQ:51985809郵箱:51985809@qq.com

    主站蜘蛛池模板: 老司机福利精品视频| 99久re热视频这里只有精品6 | 欧美黑人巨大xxxxxxxx| 四虎永久在线精品国产馆v视影院 四虎永久在线精品影院 | 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久久网站| 欧美一级欧美三级在线观看 | 亚洲国产视频一区|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国产卡一卡二卡3卡4乱码 | 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观看 |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久久| eeuss影影院www在线播放| 无码日韩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亚洲一级片在线观看| 波多野结衣教师诱惑| 动漫人物桶动漫人物免费观看| 青青草91在线|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电影| 99久久综合国产精品免费| 怡红院av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久久亚洲AV综合波多野结衣| 欧美中文字幕在线视频| 亚洲精品无码久久久久秋霞| 精品久久久久久| 四虎最新紧急更新地址| 香蕉视频污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va在线观看无码| 99re5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小说区综合区首页| 中文无线乱码二三四区| 日韩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 黑人太粗太深了太硬受不了了| 国产精品极品美女免费观看| app草莓视频| 孕妇被迫张开腿虐孕| 中文字幕亚洲欧美日韩高清| 日本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九九在线观看精品视频6| 欧美另类第一页| 亚洲欧美中文日韩在线v日本| 狠狠色婷婷久久一区二区|